绍熙五年(1194年)五月,朱熹来到潭州。此前,湖北瑶民蒲来矢率众起事,一路攻城掠地,到达湖南。后在湖北湖南两路大军的夹击下,败退深山。双方处于相持阶段。
考虑到这些起事的瑶民多是不满官府的盘剥,朱熹主张攻心为上,招抚他们。但湖北安抚使王蔺却主张斩尽杀绝,只因山势复杂,一时也奈何不得。
朱熹打听到军校田昇熟悉瑶民,并有勇有谋,遂派他前去招降。蒲来矢见大势已去,遂带领瑶民及妻子儿女下山投降。
王蔺依然想斩杀蒲来矢,以儆效尤,朱熹只得奏请朝廷“毋失大信”,获得批准。朱熹在岳麓山建了一座“谕苗台”,以劝谕百姓。
从这件事中,朱熹看到了地方守备的空虚,于是开始整顿兵备,肃清吏治。
他弹劾罢免了庸惰的军官,发布了《约束榜》,严禁官兵赌博,欺压百姓,尤其强调了对弓弩手的强化训练。
当年辛弃疾在潭州任上,为了镇压叛乱,专门成立了一支飞虎军,其战斗力远在其他军队之上。但辛弃疾离去之后,飞虎军划归湖北管束,朱熹于是上奏朝廷:“相去一千二百余里,其将吏之勤惰,士卒之勇怯,纪律之疏密,器械之利钝,岂能尽知?”朱熹希望飞虎军的管理权能够还给湖南,结果,湖南获得了部分飞虎军的节制权。
对于庸官庸吏,朱熹制定了一种特殊的考核办法:令各县官员轮流到州,当面交一件公事叫他去办,以考察其能力。
为了防止税吏贪污,他要求把每天的收税情况张贴在大门上;对于湖南地区赌博成风的恶习,他下令毁掉赌博场所;对于对于行凶作恶的地痞流氓,他抓了数十人投入大牢……
对于弱势群体,他倾注了深切的同情,允许“贫穷老病幼小寡妇”递空白纸告状;而对于那些凶横霸道之人,他展现了霹雳手段——甚至不顾新君上任大赦天下的政策,从大牢里提出十八名凶徒全部正法。
看到岳麓书院衰败不堪,他亲自参与规划,扩大规模,给予书院更大的财权及选拔人才的权力。还把《四书集注》作为主要教材,抽空亲自到书院讲课教学。
岳麓书院又成了四方学子的求学圣地,以至“学者云集至千余人”。
宋孝宗退位后,继任的宋光宗与其关系一直不好。孝宗生病也难得去看一回,甚至驾崩了也不去主持丧礼,最终被大臣们联合太皇太后将其罢黜。因为“不孝”而被罢免皇位,在中国历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此时的朱熹,早已闻名遐迩。礼部尚书黄裳在举荐朱熹的时候说:“若欲进德修业,古先哲王,则须寻天下第一人乃可。”
成为帝王之师,是儒家学者们历来所向往的。
朱熹可能还没感觉到,他即将走去的地方,是旋涡的中心。
拜命后的第一件事,就上了《孝宗山陵议状》,此前关于孝宗陵墓安放在何处多次讨论未果,各派互不相让,朱熹希望朝廷能聘请“通晓地理之人,参互考校”,但朝廷只希望早点结束此事,故对朱熹的建议不予采用。
随即,朱熹又加入了赵氏宗庙谁居第一的论战。绝大多数大臣都赞成将开国皇帝赵匡胤放在第一室,也就是奉为始祖。朱熹却赞成王安石的观点,应把赵匡胤的高祖尊为始祖。而当时的王安石,在许多大臣的心里,已经成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奸臣。朱熹的主张自然又落空了。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意思是慎重地办理父母的丧事,虔诚地祭祀元代祖先,自然就会培养出百姓忠厚纯正的品质。
陵墓摆放在哪里,把谁作为始祖祭拜,在今天的人看来,可能并没有多大影响,可是朱熹却从儒家思想出发,不惜耗费大量心力参与其中。
其时,宋宁宗喜欢搞“内批”,即使贵为宰相,看不顺眼了,就一纸批文将其逐去。这就给韩侂胄等近习提供了无限的机会。
朱熹第一次给宋宁宗讲课的时候,讲的是《大学》,他希望宁宗能以“修身为本”,并“长存于心,不使忘失”,甚至“每出一言,则必反而思:此于修身得无有所害乎?”
其实,朱熹是暗自批评宋宁宗独断专行,希望借经典让皇帝懂得限制自己权力的使用——尤其是不走规定程序的“内批”恶习。
此后还对朱熹关于《大学》的讲义册子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评价其内容说:“看来紧要处,只在求放心耳。” 让朱熹颇为感动,认为这个新君值得辅佐。
可是,这种温情脉脉的面纱在朱熹面奏四事之后就被撕开了。
第二件事,批评宁宗对禅位的太上皇神情冷漠,不理不睬,希望他下诏自责。
尤其是第三件事,可以说直捣宁宗之“禁脔”,也是对其执政措施的根本否定:
今者陛下即位,未能旬月,而进退宰执,移易台谏,甚者方骤进而忽退之,皆出于陛下之独断,而大臣不与谋,给舍不及议。正使实出于陛下之独断而其事悉当于理,亦非为治之体,以启将来之弊。况中外传闻,无不疑惑,皆谓左右或窃其柄,而其所行,又未能尽允于公议乎!
此外,奏文中“皆谓左右或窃其柄”,就差直接点韩侂胄的大名了!
本着尽力扶持新君的精神,朱熹确实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结果却让宁宗非常抵触,韩侂胄更是又惧又恨,准备对朱熹下手了。
所以朱熹仍然对宁宗抱有期望,看到自己的奏章没有起到作用,他借临安城突然黑烟笼罩、寒气逼人的异象,他又上了一道《论灾异札子》,暗示这是小人弄权导致的;在给宁宗讲课时,结合《大学》内容,直接批评他“但崇空言,以应故事而已”;在讲筵留身时,更是重提前面的四件事,且言辞峻厉。
或上奏乞请挽留朱熹,或封还录黄(皇帝的御批),或尖锐批评宁宗皇帝专断虚伪……
不过,此时的朱熹,可能终于看轻了宁宗的真面目,除了祠职以外,一概辞谢了。面对弟子的询问他回答说:“今番死亦不出。才出,便只是死!”
他还做了一首《水调歌头》,借以抒怀:“……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春昼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
是啊,范蠡功成身退,乐得逍遥自在。天地间,除了那美丽的自然风光外,其它留下的又有多少呢?算了吧,休管人间事,还是到我那沧州精舍去著书立说、神交古人吧。
朝廷里,韩侂胄一党以“同姓居相位,非祖宗典故”为由,弹劾罢免了宰相赵汝愚。道学人士纷纷上疏救赵汝愚,又被当成结党营私而遭罢黜。朝廷已容不得异言,甚至连六名伏阙上书的太学生也被送五百里外编管……
右正言刘德秀上疏污蔑道学为伪学,并列举了四十余名邪伪的道学党人,韩侂胄党羽纷纷跟进;
在科举考试中禁绝“伪学”,凡涉及相关语言,全部黜落不取;
刘德秀等仍然意犹未尽,攻讦朱熹是“伪学之魁,以匹夫窃人主之柄”,“伪学之徒”也升级成了“奸党”!
监察御史胡紘弹劾朱熹六大罪状,监察御史沈继祖再加上十大罪状,他们充分运用了言官可以“风闻”弹劾的权利,没有一件“罪状”有依据,他们也可以说成是“风闻”——听说的。而这,也方便了他们捕风捉影、移花接木甚至故意嫁祸。
朱熹曾经在游览武夷九曲时写了一首诗,其中一句是“除是人间别有天”,被诬陷为妄想变天;朱熹在漳州整顿风教命令尼姑还俗,被诬陷为引诱尼姑以为宠妾;朱熹的女婿黄榦家境贫寒,却被诬陷为“男婚女嫁,必择富民”;朱熹的学生以贫寒人士居多,却被诬陷为“开门授徒,必引富室子弟”。其他诸如“冢妇不夫而自孕,诸子盗牛而宰杀”更是血口喷人了!
当然,他们的目的就是把朱熹形象抹黑,至于是不是真的,那不是他们关心的事了。
从结果来看,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随后,朝廷罗列了一份五十九人的伪逆党籍贯,目的是对这些“逆党”终身禁锢,永不叙用。
其中宰执有四人,待制以上十三人,朱熹赫然在这十三人的首位。
那些道学人士或与之有关的人莫不受到牵连,宋宁宗甚至还下诏威胁:“怙恶不悛,邦有常刑,必罚无赦。”
接踵而至的打击并没有打垮朱熹,他只是对政治失去了兴趣,他还有更宏伟的事业需要完成。对于无端加诸的污名及迫害,他一概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在一首诗中,他写道:
此后几年,他把全副精力倾注于整理、修改、注解文化经典上。《周易参同契考异》《韩文考异》《楚辞集注》《楚辞辩证》《阴符经异考》《楚辞音考》 等纷纷成书,作为一项浩大工程的《资治通鉴纲目》虽在弟子的帮助下才最终定稿,但他却具有决定性的贡献。
是啊,需要完成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他却如一匹老骥,慢慢地耗尽了精力。
庆元六年(1200年)三月初九,朱熹的生命之火终于在党禁的阴风中熄灭。
远近之人纷纷以多种方式祭奠,会葬时,来了上千民众。
正如大词人辛弃疾在祭文中所写: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为公死,凛凛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