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身子也更觉出凉意,沈娇却还是不能止住脸颊升温的趋势。
她给陆清显换了衣服,这事儿她做得规规矩矩,对方也是规规矩矩任由她摆弄,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为了不叫陆清显再次发寒病死,沈娇尽力说服自己,这也没什么。
况且,以后要和这人结亲,少不了……不对,这人是个傻子,哪怕结亲了他们大概也不会发生什么。
想到了这里,沈娇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趁着现在有机会,赶紧看个够。
“你在看什么?”
陆清显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像是莹润的玉石依次落入瓷盘中,不过此刻炸在沈娇的头顶,却宛如春雷一般轰然作响。
不就是没穿衣服的上半身,只是好看了一点罢了,有什么可看的!
“没什么。”淡然地帮他穿好衣服,又系了腰带,那光洁如玉、紧实有力的躯体终于被衣物完全覆盖,沈娇松了口气,“穿好了。”
她抬头,那小傻子对她露出一个笑。
牙齿白白亮亮的,脸颊上居然有个梨涡,漆黑的瞳孔里映出沈娇一张俏脸。
他正在专注的、喜爱的看着她。
沈娇飞速远离了些许,“我明天再来看你。”
一直走到了陆府门前,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姑娘,此举并不妥当。”茜玉闷声提醒她,“您个未出阁的小姐,下次万万不能如此了。”
“哦。”沈娇听话的点点头,“那若是我出阁了,此举就妥当了?”
茜玉一时语塞,最后有些气恼:“您这是闹我玩呢。”
沈娇哈哈笑了声,满不在乎的说道:“我的小乖乖,女孩未出阁前便这不能那不能,出阁后这些规矩反而更严了。照这样说,我几时才能挣脱这些专给女孩的规矩啊。”
“话虽如此……”茜玉吞吞吐吐,她知道自己又被沈娇那奇妙的想法给绕进去了,便坚定的摇摇头,“您又在胡搅蛮缠,我不跟您说了。”
很多事情,沈娇自己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譬如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今天见了一个男子美丽悦目的身体,却并不觉着有任何羞涩或是罪恶。
翌日沈娇真的去寻了个女郎中来,特意从都城的郊外把人请了进来,直到午后才进了陆家的宅子。
守门侍卫见了只是个女郎中,果然也没有与她为难——这几天他们常常受了沈娇的恩惠,对她已是十分和善,甚至会主动给她方便。
沈娇叹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慢悠悠地来到后院,只是她推开门后才发现,那小傻子竟然又消失不见了。
嬷嬷慌慌张张的解释:“姑娘吩咐人送了午饭,我看着公子他都用了,这才放了心,一时看岔了……”
不得已,她只有再让人分头去找。
也不知是不是她这人命格硬、气运足,这次又是她最先瞧见了陆清显。
一声刚要溢出嗓子都叫喊被她悄悄咽了回去。
这里是陆府后院一个较为偏僻的小园子,园里被人为开辟了一方小巧瀑布,大约是因为昨夜下了场小雨,上头聚了雨水,使得这瀑布重新流动,水声叮咚作响,升腾起些许白雾,水里立着的那人也因此,显得如梦似幻。
他皮肤白净,却不显得文弱,沈娇是过来人,知道这样的的躯体虽然看着清瘦,却反会透着股刚劲的力道。
而且凑近了才发现,陆清显的后背其实是有些许深深浅浅的痕迹,鞭伤与棍击的纵横交错着,显出了分外的狰狞之感。
林景珩瞧着身上倒没什么伤疤,不过他大约因为出身寒门,皮肤没那么白,却也……
沈娇打住了自己的想法,还不悦的拍拍脑袋,想把这个晦气东西从脑子里倒出去。
她当年对林景珩一眼万年,实际上也是心动于对方的容颜,并且当时她落了水,被林景珩温柔地从水里抱起来,只觉他抱着自己时又妥帖又安心,虽是温润文臣,却能为她遮风挡雨,以至于后来她一见着林景珩便总有些面红心跳,婚后那几年,更是……
“陆清显!”沈娇重重喊了他一声,因为气恼于自己方才脑子里盘桓着的想法,口吻十分不客气,“大冷天的你想死吗?给我上来!”
听了她的话,那正在冷水里被瀑布冲刷的男人,便猝不及防的转过了身子。
陆清显很高,沈娇其实不算太矮,但似乎也只到对方的肩膀处。
这水却是很浅,才到陆清显的腰腹,但是因为被沈娇喊了,他就自然而然的走了过来。
沈娇开始认真的考虑,这时候是该给他一巴掌呢,还是该被他扇一巴掌。
沈娇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地说,“你,被我看了。”
陆清显微微歪了下头,听不明白她的意思。
顺手抄起一旁石头上的衣服冲陆清显砸过去,将此人无邪而认真的眼神遮挡住之后,沈娇才定神说道,“你嫁不出去了。”
因为被衣服盖着,陆清显的声音有点闷,也有些失真,“嗯?”
沈娇放轻了语调,像个蒙蔽少女的登徒子,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因为你不检点,大白天的在外面洗澡,被我看见了,就只能跟我结亲了,懂?”
眼见陆清显没有动弹的意思,沈娇便镇定地上前把他水里彻底拉出来,又潦草的帮他穿好了衣服,指尖触碰到对方冰冷的肌肤,这才皱眉问道:“你有病呀,为什么要跑水里来?”
话音刚落,手腕被他抓了个正着。
沈娇不明所以地抬头去看,陆清显也在专注的看着她。
大概是因为沈娇终于肯看他了,他露出了个浅浅的笑,“你不喜欢。”
沈娇试着抽.出手腕,不过对方不曾用力,一下便被她挣脱开了。
她皱眉,“什么我不喜欢?”
陆清显盯着自己空空的手掌,默默地站好,重复一遍:“我的味道,你不喜欢。”
昨天吃饭的时候,沈娇确实很不喜欢他身上的血腥味。
她并不是会照顾别人心情的人,想来当时那不耐烦的表情被他看见了,却直到今天才想通,原来是味道惹得沈娇不快。
这小傻子还挺可爱的嘛。
她牵着陆清显往回走,顺便教育他,“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乖乖等在你的房间里,不要跑来跑去。”
小傻子本来是默默跟着她走,闻言却立在了原地。
拽不动人,同时察觉出对方有些升高的体温,沈娇扬起眉毛回头看他,“怎么?”
定定地对望了一会儿,陆清显才指了指她,认真说道:“见不到你。”
沈娇从他有些落寞的表情推测:“……你是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见不到我?”
小傻子温驯的点点头,从善如流的补上,“见不到你,着急。”
她并不能时时刻刻都在陆府陪着这小傻子,只好努力保证道:“我一有空就来找你,但如果你不听话到处乱跑的话,我找不到你也会着急啊。”
陆清显本是一心一意的看着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了沈娇的意思,只是若有似无的点点头,说下两个字:“听话。”
他还捏了捏沈娇的手心,险些吓了沈娇一跳。
不同于林景珩的琥珀瞳色,陆清显的眼珠子漆黑而幽深,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嘴角一直扯出愉悦的弧度,好像天底下最忠臣不过的小狗。
因为突然回忆起上辈子和林景珩在一起而生起的烦躁情绪,也在悄然的散去。
把小傻子带回了家,那女郎中恰好派上用场,立刻给陆清显煎了一碗防治风寒的药灌下去,免得他因为泡在寒水里而生病。
只是女郎中把了好一会儿的脉象,又试图问陆清显一些问题,陆清显只是紧闭着嘴唇不做回答,还三番五次的想要拍开对方把脉的手,把人家大夫闹得十分不快。
沈娇足足多给了十两银子,郎中才为难道:“陆公子似是心病,他家中骤然遭难,刺激太大,恰巧又发了一场高热。以至心智全失也是有的。好在陆公子并非疯魔,只是退回常人三四岁时的神智,不至于伤到旁人。”
房里再没旁人,陆清显方才紧绷着的小脸终于放松了下来,还蹭到了沈娇身边,挨着她安静坐下。
一把剪刀忽而刺到了他的眼前,寒光铁刃离他不过半尺才堪堪停下。
没有任何反应,陆清显甚至还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沈娇清了清嗓子,放下手里的剪刀,忽而快步走了出去,“你先睡觉吧,我有空再来。”
郎中刚才不过是碰了陆清显的手腕,他当时脸色便十分阴沉,若不是沈娇在一旁,瞧着是要咬人的架势。
而沈娇她自己,哪怕是拿剪刀要戳瞎他的眼睛,他居然也动都不动。
……这是得多信赖她沈娇啊。
嘀嘀咕咕走出了陆府大门,沈娇捂着胸口,只觉得有股闷闷的情绪蔓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现如今是真觉得陆清显怪可怜的了,长了这么好的相貌,却只有这么几年可活,而且还活得这么坎坷,简直和她上辈子有的一比。
自沈娇走了以后,陆府便彻底静了下来。
陆清显还坐在榻上没有移动,他鼻尖还萦绕着沈娇身上那股霸道又朦胧的淡香,被微风轻轻吹散了——
他漆黑的瞳孔里没有映出任何景象,像是深不可测的洞髓,沉静而幽深。
将手里那枚银针仔细的重新装回头上的木簪之中,陆清显忽然笑了下,慢悠悠的叹了句:“沈姑娘。”
她拿剪刀的动作太过刻意,她行刺时太慢,她停下的距离太远。
——这些,却反而救了她一命。
屋子里还是没人,也显得这犹豫的一声太过于突兀,“沈娇回去了,路上没有说话。”
陆清显随意点点头,“她近几日会一直来。传令下去,我不便露面,西南凉州的事情先让傅明去吧。”
暗处的声音有些着急:“沈娇究竟意欲何为?她方才是想试探公子?还是真的想要杀了公子?”
左右无非是那么几样,只是陆清显不能确认到底是谁在暗中指使沈娇。
这是个没有心机的蠢人,心思单纯而简单,反而不好做出其他手段,只能暂且等等,看她如此大费周折,究竟是要做出什么。
想起那些没头没脑的蠢话,陆清显莞尔一笑:这出戏,倒也不是如想象中那么无趣。
之后几天,她又去了几次陆府,因为外出太过勤快,居然也染了风寒病倒了,病倒在床时还不忘记巴巴的差遣茜玉送信给陆清显,说了许多好话,让陆清显乖乖的,少作死。
茜玉回来后只是笑,“这人好生奇怪,本来在闹腾,一听说我们姑娘的名字,立刻便乖顺了下来。”
沈娇松了口气,又神色怏怏地喝了口粥。
风寒来势汹汹,沈娇足足一夜烧了,在第二天的凌晨总算是见她退了烧。
大夫说这风寒来的古怪,瞧来瞧去,却也只能归结于水土不服,季节轮换之时又受了凉。
沈娇在第三天才完全好起来,总算是能下地行走,虽说还有些虚,却是闷了好一阵子,迫不及待就要去往陆府。
盛州的天气没这么冷,好在吴娘子也有先见,替她的马车里装了貂皮大毛的软垫,又给她添了两三个手炉,叫她暖暖和和的出门。
“陆府里有炭火吗?”沈娇舒服地靠在了软和的车壁上,“我前日让你送去的,你别偷懒呀,冻死那小傻子可不行。”
“放心吧姑娘,一早给陆府带去了。”茜玉抿唇笑了笑,“姑娘总有四五年没生过病了,这回病愈,瞧着倒十分惹人怜惜呢。”
她家姑娘此刻面如白玉,平日里红艳艳的嘴唇则略有些苍白,就宛如是上好的瓷瓶。
连看惯了她的茜玉,此刻都觉得十分悦目,恨不得要上去掐一把她那水润润的小脸。
沈娇横了她一眼,“我生病,你不疼我,还拿来开玩笑。”
不过她接着又叹了口气,担忧道:“你说陆府里是不是风水不好呀,瞧着里面死过那么的人,我身子一向是好的,就上次出了陆府之后便觉得浑身酸软乏力,回去后没多久便烧起来了。”
她有空得去请个什么平安符挂在身上,也好挡挡这府里的煞气。
主仆二人轻车熟路来到陆府,在将将踏入大门时,陆清显便得着了消息。
算来,她上回喝下的药量,也该是在今日消散,只是没想到,她会一‘病’好,就来陆府里。
陆清显坐在床榻中,顺手灭了房内的灯盏,盯着屋内书架,似乎是在出神。
沈娇她人还没进来,那霸道的声音就先人而入,“早上好啊,小傻子。”
一进门便感受到了飘然暖意,沈娇高兴地先去看看那炉子,“暖和吧,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给我的银骨炭,我自己都舍不得用。”
既然小傻子身子弱,她便大度地全送来了陆府。
陆清显没有说话,多日不见,他似乎对沈娇多了些陌生之感,只是默默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觉得挺好玩的,不顾手下脑袋的僵硬,故意把他头发弄乱,“才几天没见,就不认识我了?”
小傻子发出些许轻轻的呜声,移开手,就发现他那乌漆如墨的眼珠子正望着自己。
无言的对视片刻,她咳咳两声,又若无其事地走开,没事干似的翻翻他屋子里的东西,心情难得愉悦下来。
生病那几日,她又梦见了前世的场景。
并不是什么好回忆,满心依赖的枕边人突然现出他藏匿于身后的厉刃——这厉刃还曾以温柔的名义将她一刀一刀割成了骷髅。
予过她安心的娘家人又显出了他们凶恶的獠牙,甚至当时上书请求处死自己的就是他们带的头。
身边人死得死走得走,前二十年那些快活日子,一切就都犹如梦幻泡影。
醒来之后,她再次有了那种紧迫感,只想快些处理了陆清显这边的事情,然后徐徐图谋该如何保下沈青、保下太后娘娘。
想得出神,没注意到陆清显走近了她,正不言不语的站在她身后,因为他身量高挑,从后面望着,就好像是他正轻轻抱着沈娇。
戳戳陆清显的胸膛,让他往后退一点,沈娇随口问道:“想不想出去玩啊?”
小傻子眼睛里流露出了结结实实的困惑,似乎是不知道出去玩的含义。
沈娇转回了身子,继续心不在焉翻看着陆清显那些书架,慢慢考虑着该如何叫陆清显摆脱被囚禁的状态,还能让太后点头同意二人的婚事。
她回头去看,发现陆清显坐在了屋内的软榻上,他并不是乖乖坐好,而是将身子缩成了一团,露出个湿润的眼睛看她。
“不想什么?”沈娇快步走去问他,“不想出去玩?那你想干嘛?”
出乎意料的,陆清显学着她刚刚的模样,也伸手戳了戳她。
“不可以哦。”她板着脸说,“你不可以戳我,尤其是戳这里。”
陆清显不太理解她说的话,沉默了片刻,才慢慢说道:“你。”
想通之后,沈娇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挑了起来。
左看看,右看看,陆清显都是这样无害单纯的样子,满心满意的看着她。
大概是经历过人心险恶,沈娇面对这宛如一张白纸的漂亮小狗,只觉得十分欢喜。
不必担忧这人有什么算计,也不用害怕他会不会心怀不轨,他在自己这里是透明的,是可以不必有任何防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