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小孩不开心,大家就觉得ta只是不开心。大人不开心,大家就会觉得ta病了?”这是《温柔壳》的导演王沐,在与领衔主演王子文聊角色时提出的一个问题。
电影《温柔壳》在5月26日完成首映,豆瓣开分7.7。年初,在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这部影片斩获“费穆荣誉·最佳导演”、“费穆荣誉·最佳女演员”、“费穆荣誉·最佳男演员”三项大奖。
影片中的主角,是两名精神受困者。刚刚接到剧本时,王子文感到困惑。女主角觉晓到底生的是什么病?作为演员,我该如何进行准确的表演?
收到问题后,王沐向她分享了一个绘本。故事中,一个父亲去世、母亲离开的孩子,在童年时陷入悲伤,所有人都安抚他,“你长大了就好了。”可当他到了二十多岁,甚至更年长时,他还是不高兴。大家就觉得他病了。
“她(觉晓)没有病,她只是不高兴。”最后,王沐这样回答王子文。此后,这成为了对王子文的表演帮助最大的一句话。
在采访时,王沐反复强调,要将影片所关注的人群,称为“精神受困者”。
在传统科学定义中,王沐所说的这群人被称为精神障碍患者。精神障碍,是以个体认知、情感或意志行为障碍为特征的综合征,常见的有焦虑症、强迫症、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等。据国家卫健委数据,截至2021年底,全国登记在册的重性精神障碍患者有660万人。
但王沐不愿这样称呼ta们。他发现,近年很多精神障碍病症的命名,已经出现“更加去污名化和中性化”的趋势,“比如将精神分裂称为思绪失调,将躁郁症称为双相情感障碍”。以更加平等的视角叙述精神受困者的存在,为ta们去除污名,也正是王沐想通过《温柔壳》所传递的人文关怀。
《温柔壳》讲述的就是这一特殊群体的普通爱情。均为精神受困者的觉晓与戴春,在福利院中相识、互助,最后走入社会,组织家庭、孕育生命。尽管遭遇家人的反对与世人的偏见,但ta们仍然一直彼此相爱,以特殊的身份,过不特殊的生活。
从2018年,第一次产生拍摄精神受困者爱情故事的想法,到开机,王沐用了两年的时间完成《温柔壳》的剧本。他看了一百多本资料和书籍,去了五家相关机构,拜访了心理学家、心理医生和一些精神受困的朋友,以接近ta们的内心世界。
精神受困者能有爱情吗?能够正常组建家庭吗?ta们在社会中会面临怎样的困境?在一次去治疗中心的采风中,王沐看见一个女孩,身体清瘦,五官端正,头发凌乱。她穿着黄色上衣和八九十年代风格的红色睡裤,在院里散步。有一个男孩跟在她的后面,不说话,也不打扰。
他感觉到一种感情的发生。后来,他询问中心院长,得知许多精神受困者会在院中恋爱,但出院后,由于各种阻碍,大多都结束了关系。
王沐感到一些伤感。采风结束后,他写了一稿剧本,加入了这个场景,并为觉晓和戴春安排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认为,偏见,源于不理解;而不理解,是由于不可见。他想通过电影,让观众看见并理解这一群体,并一起捍卫一种“应得的权利”:“ta们原本就有去爱、去正常生活的权利。不应该让社会的污名和歧视,剥夺这种权利。”
最开始看剧本时,对比以前演的曲筱绡这类角色,王子文感到觉晓没有“抓住”她。“没有感受到这个人物身上的力量感,觉得她好像很平庸、微不足道。”
她感受不到自己和“温柔”之间的关系,“我长这么大,也没人夸我温柔,我就觉得导演为什么找我?”
王子文决定走进觉晓的精神世界。但不受外界干扰,走进作为精神受困者的她的内心,非常难。为了“无时无刻不在觉晓的世界里”,她从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开始逐渐进入角色。开机的一个月内,她尽量少接家里的电话。到现场之后,她也不会跟周围人嘻嘻哈哈或开玩笑。
“这个戏我是很保护情绪的,因为情绪一旦被破坏掉,再捡起来,又需要很长时间……演员最终演的是角色的理解。理解多少,都不见得能全部演出来。但如果我连理解都没达到,那更没有机会了。”
拍摄中,子文逐渐走入觉晓的内心。电影杀青后,她对“温柔”一词有了新的认识。“温柔是一种情绪,而不是状态。我以前性格比较急,虽然我急完就过去了,但其实会对身边的人带来压力。现在不会对自己那么较劲,不会再捉襟见肘地想要去维持某些东西……我坦然地了解、接受了我的一切,乃至于曾经觉得自己很刺眼、不愿意接受的那个部分。”
“这是一个向内求的角色,”杀青后,子文感到,“觉晓其实是我演过的所有女性角色中,最有力量的一个。”
内在的温柔,不只带来自我悦纳,还让她更加关照周围的人,“情绪松弛下来后,我发现很多事情都没那么重要了,我身边的人也会舒服很多。”《温柔壳》让她拥有了向内觉察后,向外延展的爱的能力。
《温柔壳》的表演,为王子文带来许多挑战,但也为她带来一些新知。刚开始做演员时,她问了许多前辈同一个问题:什么叫“好的表演”?在拍摄《男人帮》时,黄磊告诉她,“好的表演,就是准确的表演。”这些年来,她一直实践着这种认识,力求表演的准确性。
然而,《温柔壳》开机的第一场戏,她就重拍了许多条。拍摄间隙,导演走过来,告诉她问题所在,“子文,挺好的,你的表演几乎100%准确,但我想要那50%。”
子文停顿了片刻。“我从来没想过,原来在准确之后,更好的表演,可能是出人意料,甚至在当下不准确的表演。”她的认知就此改变,“这个事太有意思了。”
王沐用“弦外之音”概括这“50%的表演”。这种追求也贯穿了他的剧作和拍法,“整个电影你都能感觉到有一点克制,特意没有把话说得特别明白。比如戴春送给觉晓的手表,后来在海滩上,出现在他女儿的手臂上了。怎么让观众知道?那就是一种弦外之音。”
在拍摄时,王沐用了一种特殊的调度方式,那就是不讲戏,而是调整演员的状态。与咏梅的那场戏,本来在白天拍摄,拍了很久都不理想,王沐将拍摄时间改到夜晚。开机前,他与三位演员一起吃晚餐,聊了许多各自的情感体验。
晚上再拍,一条就过了。王沐印象很深。那场表演结束后,摄影师走过来,跟他说,“都在了,戏都出来了。”
王沐觉得,创造一个平等的、互相尊重的剧组,与演员建立信任关系,比讲戏更有助于拍摄,“拍电影应该是美好的,像做一场梦一样的一件事情。我不想去支配任何人,相信彼此尊重,肯定就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
王沐的坦诚尊重与子文的全情投入,最终换来了意外的结果。
在一场戏中,子文饰演的觉晓去美甲店面试。这是她走出康复中心后,收到的第一个工作机会。她开始做美甲,却乱了顺序。在老板的提醒下,她更改过来,继续涂——子文涂了很久,摄影机举了很长时间,王沐却一直没喊停。
王沐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子文一直涂,直到有一刻,她流了一滴泪——剧本中并没有这个设计。那一刻,王沐觉得“完全对了”。由于时长,这个镜头最后被拿掉,却成为ta们都珍视的一段体验。
“我渴望面试成功,但确实不擅长,所以有一点慌张,害怕失去,有点着急。甚至到最后,觉得我可能搞砸了。”子文回忆起当时觉晓的情绪。由于王沐给了足够的时间,情绪不断递进,最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呈现。
子文觉得,哭并不能证明演技。但当演员投入“真实的情绪”,而非“借来的情绪”,就能流一滴“让观众想流的泪”。
“什么叫好的表演?现在为止,我觉得只要我足够投入去做这件事,它就一定是好的。”这是《温柔壳》给她的最新答案。
这是一次疗愈双方的拍摄。拍摄完成后,导演王沐也感觉自己“被治愈了”。在第三届平遥创投之前的10月,王沐的姥姥因年事已高,在住院治疗后去世。王沐在很长时间内感到亏欠和难过。
姥姥晚年时,耳朵很背。虽然王沐每周都会和姥姥打电话,但因为交流不畅,他多少有点不耐烦,总是仓促挂断。回家后他才知道,原来家族中一个被人们认为有“精神问题”的大姨,每天都会和姥姥通话聊天。
大姨从小被家人们认为“有点疯”,看人时有些呆滞、说话也慢。外面不免会有一些“风言风语”,但大姨仍然组建了家庭,生了两个健康的女儿,过上很好的生活。原来姥姥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支持大姨。她们两人,一个听不清楚,一个说不清楚——却每天都会通话。
王沐产生一种复杂的感情。回北京后,他修改了剧本,通过阅读和内省,深入到感受的深层,将自己的情感经验纳入,再次创造人物。
这甚至一度让他产生创伤,而拍摄“就是一个愈合的过程”。
在剧场,他看见演员通过富有能量的表演,将各种情绪演绎出来时,他感到ta们在“解释和抵抗这个创伤”,“当整个故事中的大家都愈合之后,故事就讲完了。”
拍摄结束之后,王沐送了王子文一幅摄影作品,作为她的生日礼物。画面是一只在大象保护下的小女孩。子文收到时,眼眶一酸,有点想哭:“那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内在小孩,那才是真正的我,我只是穿件大象衣服而已。”
这幅作品是子文内心世界的外显,也让她感受到这次拍摄后,王沐导演对她的看见与理解。
正如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所说,“表达即治愈。”创作者深入到自我的地狱,从个人生命体验中生发戏剧的张力,再通过剧本传递给演员。
这样真诚的创作与演绎,就像一次心理疗愈工作坊。充分的表达,即带来深刻的疗愈。
在《温柔壳》拍摄完成那天,王子文哭了。这是她入行近二十年来,时隔十余年后,第一次杀青后的落泪,“因为太投入了。跟这个角色说再见,就像是和恋人说分别的感觉。”
这种疗愈与温柔之力,也通过影片,向观众传递。
电影中,鸟的意象出现了五次:小马脸上“云中鸟”状的胎记、精神受困者身体中的鸟、飞向夜空的鸟、觉晓像鸟一样起舞、精神康复中心人们衣服上的鸟。
这个意象,来自于王沐看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书《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书中,酗酒的人、不愉快的人、精神受困的人,身体中有一只一直在叫的鸟。村落中的一位巫师,只要轻抚ta们的手臂,就可以把鸟放走,人们就会得到疗愈。这是一位长期在乡村做心理咨询的波兰女作家,在2018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在创作剧本时,王沐阅读了许多与精神受困、心理相关的书。在看完法国作家米歇尔·莱里斯的《成人之年》后,他从其中感受到很多力量——他将这本书送给了每一个演员、主创、摄影甚至作曲。
《成人之年》是莱里斯在晚年陷入精神障碍后,写作的回忆散文集。其中一句话,被王沐作为此前剧本的题记:“我也去了我的地狱。而如其中一些人那样,我或多或少地从那里走了出来。”
在与精神受困者的访谈中,王沐认识了一对情侣。女生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男友一直照顾她,陪她做心理咨询,辞了工作。男生最后也确诊了抑郁。但ta们始终都在一起,最后两人情绪也逐渐变好,过上了理想的生活。
王沐看见了一种小而珍贵的可能性。“拍电影,要传递一种小但又宝贵的可能性。因为只有这样的东西,才会照耀更多的人。”
在电影中,王沐借用了戏剧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的幻想现实主义手法。图米纳斯说:“现实就是乡下牛棚里难闻的粪便,然而它挥发后,会在棚顶结成星星一样的水滴,夜晚时看在眼里很美,当它落在嘴里已经纯净。”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觉晓和戴春在雨中跳舞,身上没有伤痕,整个世界只有ta们两人。这是ta们刚刚走出康复中心时,当初被小孩洒水打断的一场舞的延续,“我想让ta们在那一刻,在曾经第一次共舞、最美好的一刻,把这场舞跳完,水就会变成雨。”王沐这样解释。
电影中有三场舞。第一次是在觉晓与戴春一起走出康复中心时,王沐称为“美好生活的开始”;第二次是在千帆过尽,戴春再一次从康复中心出来后,王沐称为“美好生活的答案”。
而第三场落幕前的舞,王沐将其称为“永恒” ——“一个永远在接近的、爱的理想。”
他特地将影片前半段,两人相遇的场景描述得异常浪漫。因为他觉得,那些美好的时刻,才是后来ta们用以抵抗磨难的温柔之力。
“人和人的情感没法消除的重要依据,就是ta们曾经历过难忘、美好的时刻。在痛苦时,还会想起来那些珍贵的记忆,关系就永远不会结束。”王沐神情平静,语气笃定。
[1]中国青年报. 我国660万登记在册的重性精神障碍患者, 90%以上得到了照顾治疗[EB/OL].(2022-6-17)[2023-05-31].检索自: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5863760386850855&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