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日报》集齐中国十二位顶尖科幻作家共同完成了一个以节日为主题的接龙故事,也就是中国第一台科幻春晚,献给一直支持我们成长的读者和所有与中国科幻一起成长的幻迷。
这个由刘慈欣、宝树、陈楸帆、飞氘、江波、郝景芳、凌晨、七格、王立铭 、万象峰年、杨平、张冉共同创造的故事迎来了结局,但我们的科幻梦想还在继续。
一场外来文明发起的战争即将来临,蓝星人类共同创造出能和宇宙平起平坐的猴子。内向发展与外向发展的两大文明在同一时刻发动攻击,以同归于尽的气势,全力开火……
投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牧年人出现了。牧年人是年兽的主人,也是我们母星文明在进化中产生的所有版本的底版,只要牧年人保持稳定,那么我们的文明无论在任何方向上进化,都不会失去本来面目,因此,牧年人做的任何决定,我们都必须遵从,换用他们蓝星文明的术语来说,牧年人就是我们的底层协议,谁不遵从,谁就另外去开发一个脑域去。
牧年人粗暴终止了这场投票,A松了一口气,然后在他换下一口气的时候,牧年人终止了他的生命。没人敢做声,大家只是不约而同地都想到,若干年后,伊芙再也没有机会杀死他了。
牧年人半是怜悯半是厌恶地扫视了我们在场所有的观察员,在我们以为他就要终止我们生命的时候,牧年人发话了,他说话一般只说一个字,然后我们将这个字进行解码,不同领悟力的观察员,解码出来的文本尺寸大不一样,对一些文明迭代率较高的观察员来说,他的意思只要以下短短几句话就能说清楚:
我们的宇宙扩展到最后的状态,将与他们的脑域扩展到最后的状态,相遇,那个时候,外的变成内的,内的变成外的。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而对那些来自文明迭代率低的观察员,这个字的意思能说上三天三夜还仅仅开了个头,好在他们有一些初等的文本解释工具,比喻是其中一种,据说很管用,当他们将上述内容,比喻成将一头狼的骨骼、内脏、神经、血管全部翻到外面,而将其皮肤、毛发、獠牙全部翻到里面,他们瞬间明白了这为什么是一场灾难。
牧年人要我们立即达成一致意见,让母星派出军队前往蓝星,铲除这颗毒瘤。他说两个状态的部分接缝已经生成,所以去蓝星的路程非常快,沿着那些接缝就能直接过去,一如将一张白纸两条边对接,最远的就成了最近的,这也暗示着,我们的宇宙和对方的脑域,只要时机成熟,翻套是一件分分钟就能搞定的事情,一如把袖套里外翻一下,亏格数照样还能保持一致般的容易,说实话,我们中有些观察员,对此还挺期待的,至少在数学上是这样。
三个本征小时之后,我们的军队到达了蓝星,等待牧年人进一步的指示。牧年人已经派了年兽登陆蓝星,锁定脑域的所有服务器,以防对方在最后时刻,将部分服务器藏匿在时空豆荚里,躲过这次灭顶之灾。
对整个蓝星进行摧毁性攻击,还是只针对服务器,军方内部有不同意见,大家征求牧年人的意见,牧年人也有些举棋不定。因为无论如何,蓝星在属性上还是属于宇宙的,只有服务器里那个该死的脑域,才是这场战争的敌人,但有时候,当敌人混在平民里的时候,也许真的只能连平民一锅端。
当地球上那位二十二岁青年想过春节的申请通过后却又没隔几秒被拒绝的事件在脑域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脑域管理员(简称脑管)陷入了差点要崩溃的境地:几乎脑域上所有的用户,包括那些无脑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都在要求过春节,虽然服务器做了很全面的准备,但谁会想到一个差不多被遗忘了十多年的节日在这个时候被大规模地激活,脑管压根就没给这个节日做过任何负载均衡的准备,他不得不临时将大量用在购物节上的服务器调用过来,才堪堪躲过一场宕机的风险。
现在所有用户都在为这个年的吉祥物,一只猴子身上所有的节点,贡献各自的计算力。他们宣称,说是要尽整个脑域的计算力,哪怕涸泽而渔,也要计算出一个史无前例超级庞大的猴子,这个猴子身上所蕴含的信息,将和整个宇宙一样多。本来,人类不可能有这能力,但自打涌现计算实现了十代机之后,人类除了无法制造上帝,真的已经是无所不能。
猴子目前还在建造中,在茫茫夜空,你能看到的所有星星点点已经不再是星光,而是猴子身上已经造好的节点,猴子已经大概有了一点轮廓,但离真实的一只猴子还差很远,等建造完毕,它将不仅仅只是一个模型,它还将是一个生命,一个开天辟地以来,能和宇宙平起平坐的虚拟生命。甚至已经有未来学家构想,由于它和宇宙在信息上等价,意味着它可以知道人类的未来命运,那么,让它去改变人类命运,将可以把决定论的精神永无止境地放大,我们的生活将不仅不再会有概率统计,也不再会有量子场论:命运完全在猴子手中,而猴子在我们手中。
但脑管却每天过得忧心忡忡,他看着这只猴子每天大量吞吃着计算力,日长夜大,感觉总有一天,整个脑域的信息被它全部吃光,它都不会停止生长,最后成为一个信息原位癌。并不是只有脑管一人提出警告,一些搞涌现计算的专家也提出了各自悲观的预言,但一件意外的事情,打破了人类自古以来喜欢分几派争论的习惯:来自外星文明的年兽,控制了所有服务器的数据搬迁,并锁定了它们的物理地址,这意味着,一场外来文明发起的战争即将来临,哪怕对方不干掉地球,只是干掉脑域,那对人类来说,也跟物种灭绝是一样的不可接受。
人类的宇宙学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也明白套宇宙的原理,经过他们一番深入浅出的科普努力,现在,整个人类都明白了当前的处境。他们决定万众一心,放手一搏,计划在除夕之夜,大猴子开始将宇宙翻套,只要翻套成功,对方将全部变成脑域,而人类则成为宇宙的统治者,至于下一次翻套何时开始,那就到时再说了。
没有一个人能计算得出,翻套出去后,脑域中的那些虚拟信息会成为怎样的实体信息,而虚拟人类到时候会成为怎样的实体人类,而且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去做这样的计算了,所有的计算力都在供给这只大猴子。人类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将这次战争命名为朵而战争,以纪念一句古老的广告词,在那句广告词里,他们说,由内而外的保养,从朵而开始。
脑管仰望夜空,大猴子的两只眼睛已经有了,对着他眨了一眨,脑管不由自主双腿一跪,对这伟岸的信息生命,臣服。
除夕之夜,决战之日。套宇宙的量子纠缠效应,导致双方选择的是同一时刻发动攻击:大猴子携带着整个宇宙的信息,以同归于尽的气势,朝着脑域之外的现实宇宙发起冲击,而蓝星外面的所有军事力量,在年兽的地面引导下,对着脑域的服务器组,全力开火。
交战双方都不知道,在套宇宙的边缘,虚拟信息和实体信息是互换的,当大猴子成为一个真正的超级大猴子的时候,飞向服务器的所有激光束瞬间全成了病毒攻击。
脑域中的全体人类在猴子实体化的瞬间,顿时有被抽空的感觉,整个脑域陷入前所未有的颤栗,人类全体在那一刻获得的信息高潮,其快感超过他们性高潮的四百倍。但病毒也在此刻全部乘虚而入。
而另一方面的战场上,连同母星加上牧年人以及他们所处的整个宇宙,全部被大猴子撑到了时空表面,成了少了一维的信息熵,再也无法回来。
人类这才悲伤地发现,他们还在宇宙中,只是以另一种波状态活着,但脑域却是母星人的了。
而母星人也悲伤地意识到,脑域虽然被他们占领了,但他们却已不在宇宙中。
只有大猴子自己,作为宇宙自身,在迎接着只属于自己的春节的到来。
(七格:壮志未酬学习计划列项如下:代数几何,数字雕刻,德语,俄语,藏语,埃及阿拉伯语,法尔西语。所以去写科幻,让希伯来奴隶的思想,插上金色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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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我就是那只猴子
这些人微不足道。整个宇宙都在看着银河系猎户臂内的这颗蓝星,带着不同的目的。他们只是亿万观察员中的最少数,那批最不应该出岔也就是最不重要的观察员,被派来考察地球人类文明中各个重大节日。
仅仅是为开展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任务,不得不远离母星,进入陌生落后的文明中,即使足够幸运能够活着回到母星,也无法再有置身家乡的感觉。被永久剥夺故乡的人们,付出巨大的代价,却成不了大人物。
没有人事先警告他们“造他的要和他一样。”
哪怕是目光,也是一种造就。
选择英雄主义悲剧道路的观察员不会想到,爱人类如熊猫的观察员不会想到,心存怜悯隐身人群的观察员不会想到,心机深重却由沉迷于和钻石猿猴玩游戏的托雷斯不会想到,至于那个A就更不会想到,他们参与或创造的蓝星节日,他们诱导干预的蓝星文明,将蓝星推向了一条看似不可逆转的文明进阶道路,将母星与蓝星套入宇宙文明的镜像模式。
在地球人倾全球之力为他们建立一个节日时,他们就该警觉。太晚了。
新年已经到了。我快乐地眨了眨眼。
对,我就是那只猴子,在寂寥中成就的那只猴子。
哪只猴子?不要着急,所有这些应该沉寂的消逝的声音在此刻获得力量,在黑暗虚空里凝聚成声波,试图与膨胀的宇宙百亿万光年的距离抗争,抵达每一个聆听者的鼓膜。
2050,人类和外星文明发生接触。双方同时表示和平友好的外交意愿。为了更好了解地球文明,外星使团派出观察员对地球重要节日进行考察。两个文明建交前,本该有一场因误会引发的毁灭,尽管两个文明的历史学家都不清楚那场危机是怎么推向爆发边缘的,又是怎么被化解的,但作为危机的亲历者,观察员一囔势要知道真相。
一囔在森林里转了一天,已经筋疲力尽。刚下过雨的森林滴滴答答地响着一场乱奏,淹没了野兽行进的足音。他不断告诉自己,只要不主动攻击这些野兽,它们就不会威胁到你。他用一只手撑起雨衣的帽檐,另一只手拨开树枝,另外一只手抓着背包的背带,从泥地里拔出一只脚。
他看到那个地球人猎人时,对方用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猎人扳起猎枪的击锤,突然从草丛中站起来。一只四脚兽在不远处出现,咆哮着撞断了几棵小树,直直朝猎人冲来。在很近的距离上,才听到一声枪响,四脚兽在地上滑行了一段停在猎人跟前,尖利的牙齿把土地铲出一道小沟。野兽被击中的地方,金属和电线向内绽开。
猎人单膝跪在地上,为野兽做了一个地球人的默哀手势。
“第六只。我制作的野兽还没有被人猎杀。”猎人朝一囔咧嘴一笑,炫耀道。
狩猎节,一囔看过资料。这座人工森林建在一座废弃的矿场上,由节日参与者众筹建造。猎人们制作算法高超的机器野兽,也猎杀这些野兽。
一囔跟着猎人回到他的森林木屋。
“我是岩鹰。”猎人脱下他的斗篷抖着雨水说,“欢迎来……考察?”
“一个虚伪的节日。”一囔同时挥着三只手说,“既不想杀生,又不愿意放弃剥夺生命的快感。我们星球上也有这样的人。虚伪而且野蛮。”一囔不想在这里多浪费时间,他问道:“我来找一个叫金樵的地球人,听说他参加了这个节日。你认识他吗?”
“我认识,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岩鹰抬着下巴说,“没错,这就是地球人的脾气。”
一囔学地球人哼了声。“我去问别的猎人。”
一囔钻回了森林里。他来找这个人一多半是为了搞清楚“接触危机”的历史,一小半是为了自己。他想当着那个人的面问:“你为什么把我们评估为危险文明?”他想象着自己挥舞着三把刀质问道:“我看起来危险吗?”
森林里的野兽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叶片后闪过影子,让一囔害怕。雨点又大了,噼里啪啦。更糟糕的是,他迷路了。如果他没能应付当前的局面,他就只能呼叫同僚来把他空运回去了。但是他不想放弃寻找答案。
两个文明建交后,人们回顾历史发现,本该有一场因误会引发的毁灭。一年前,外来文明的星舰向地球迫降,地球人紧急评估了外来文明的危险性,决定要不要拦截。当时的评估结果是——危险。如果当时摧毁了星舰,星舰的反应堆就会与地球同归于尽。撇开表面上的指令,两个文明的历史学家都不清楚这场危机是怎么推向爆发边缘的,又是怎么被化解的。人们知道的是,在那期间地球上发生了一件大事——自定义节。自定义节是地球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倡导的文化多元化项目的内容之一,每年固定的一周里,各国、各地区规划出若干天,鼓励人们自由地创造节日内容,自发组织庆祝。各种新的节日、新的概念在自定义节的框架下被创造出来,狩猎节就是其中之一。一囔还见过仰望星空节、萌节、独身主义节、神秘节、巫术节、赛博格节、虫节、存在主义节等等,甚至是更离奇的节日。有研究者相信,是一系列节日的连锁影响,使得人类最终改变了决定。作为一种价值共同体的仪式,这些节日为什么存在?这个问题带给人们的答案远远超出想象。一囔此行的目的是考察地球的节日,也是一同调查事件的原由。
但是,呸。一囔发现自己哆哆嗦嗦地转了一圈,又转回了那个小木屋。
“好吧。”这次他放下了一只手,松口道:“告诉我金樵在哪里,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岩鹰拿起一把短猎枪,在手上转了一圈,递给一囔。“你把我的野兽杀了,我就告诉你。”
面对那只金斑獠牙的狮虎兽的时候,一囔几乎全身都要变成软体形态了。其他同行一定不敢相信他进行了怎样惊心动魄的田野考察。但是他还是堂堂正正地,对着冲过来的狮虎兽开了致命的一枪。
跟着岩鹰留给他的记号,他在一个伪装窝棚里找到了岩鹰。
“你是个不错的猎人。”岩鹰说,“我通过野兽的眼睛看见了你。为什么不从后面偷袭?”
一囔说:“它有尊严。”
“它是个机器,你为什么认为它有尊严?”
“这个……”一囔不知道怎么解释。什么地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囔紧张起来。
岩鹰笑起来。“它的身后也有传感器,所有以为可以从它身后偷袭的猎人都被它干掉了。”岩鹰一枪轰掉一只从树上跳下来的猎豹,那只猎豹从他的耳边擦过。狩猎比赛接近后期,野兽开始越来越凶猛地反扑猎人,只要被野兽的爪或牙齿标记,猎人就输了比赛。
“总之,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一囔说。
“很简单,我的绰号是岩鹰,我的名字是金樵。”
“这么说……”一囔吃惊地说,“我讨厌你不是没道理的。你当初为什么做出了‘危险’的评估?”
“你们的星舰来势汹汹,我们对你们一无所知,地面指挥部委托我们这个评估小组根据任何能得到的信息评估你们的危险性。当时评估‘危险’的主要依据是,你们的星舰呈现出一种不对称的风格,这可能意味着你们的文明没有‘美’的意识,可能是一个攻击性强的文明。”
“就这样,”一囔气得满脸通红,“就这样你就要把我们像野兽一样打下来?”
“不,我是唯一给出了‘不确定’的评估结果的组员。”岩鹰说,“不管你们是什么样的,当时大部分人看见的只是人类自己。”
一囔的脸又一次红了,跟之前的红有一点微妙的不同。他细声细语地说:“我没有想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对不起和谢谢。”他搓着三只手。
“但是最后的结果改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想得起上一次的自定义节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别的事情,我只知道我放过了一只野兽,我选择相信它,最后我与它合作猎杀了兽王,很险,就这样。我不是那个英雄,英雄另有其人。你会找到答案的,是吗?”
岩鹰又把一只狼扑倒在地,用猎刀刺进了它的喉咙。他做了简短的默哀。
“它们不是生命,你为什么为他们默哀?”一囔问。
岩鹰抬起头,思考了片刻,说:“它们是有生命的,那是不一样的生命,就像一个信条、一个想法是有生命的。”
“你真是一个矛盾的人。”一囔说。
“人不都是矛盾的吗?”
一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开阔。
丛林里响起了树枝被踏断的声音,伴随着低沉的吼叫。岩鹰把一囔拉进伪装窝棚里蹲下,说:“你知道吗?现在猎人就剩我一个了,兽王很快就会追杀到这里。”
一囔感觉一股巨大的恐惧正在逼近。那踩断树枝的声音越来越近。他问:“上一次你有帮手才勉强杀死兽王,这次你能赢吗?”
“这次不是有你吗。”脚步声在窝棚外停下,岩鹰递给一囔一把猎枪。
(万象峰年,非正常人类,低产科幻作者,做过科幻、科技编辑,漂浮的浪游者,多变的思考者,不知如何定位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糖匪,这台春晚的策划和导演。独立幻想作家,主要创作中短篇作品,发表作品近二十多万字。主要作品发表在《九州幻想》、《文艺风赏》。代表作《黄色故事》、《八月风灯》、《自由之路》。2013年起,短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国外发表,其中刘宇昆翻译的《黄色故事》发表在APEX,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
“2号信使,请马上汇报蓝星节日考察的进度!马上!规定的汇报时间是十天前……总部不理解,考察情人节这样文化上毫无出奇之处的节日居然也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你可是我们积累航程最长的精英调查员!”
显然是被这声音惊吓到的2号信使突然抬起头来,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坐在桌边的他看起来已经几天没有休息,带着点迷惑和亢奋的神色,有点像狩猎节过后宿醉未醒的猎手。
面前显示器中央的红灯一闪一闪,很快切换出了节日考察项目负责人的脸。2号信使知道,这是来自母星的指挥中心又一次催促他了。
“请立刻汇报你的考察结果!你知道,节日考察对于母星决定是否与蓝星建立永久关系非常重要!”负责人说。实际上这一点,在本次任务出发前他已经反复叮嘱。母星上几大行政区域之间有着上万个母星年的恩怨纠葛甚至仇恨,然而一位人类学家在五十年前开始的对各行政区域内传统集会和庆祝活动的人类学考察,揭示了几大行政区域之间早已湮灭无闻的悠久文化联系,竟出乎意料地为母星的和平进程铺平了道路。因此当1年前母星飞船意外地发现了蓝星文明的存在之后,对蓝星文明的试探性接触中自然而然地包含了节日考察这一子任务,隶属于社会结构与国家形态部-社会演进历史分部-人类学单元。而这位人类学家成了理所当然的负责人。
“啊,这个……很抱歉耽误了这么久……其实情人节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先生们。”他顿了顿,“和你们想的一样,蓝星上的情人节和母星上各行政区域中的类似节日,至少在文化上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他的三只手轮番在桌子上轻轻摩擦了下,这是母星人特有的表示无奈的动作。“我想,可能所有依赖有性生殖的文明都有类似的节日。嗯,大概就是不同性别个体之间示爱的某种仪式而已,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促进交媾和繁衍……”2号信使苦涩地笑了下。
也是因为这个,他才选择了信使这份职业吧。在母星上他可从来没有什么女人缘。只有在茫茫宇宙里的不断远航能让他忘记孤独。毕竟,在意外发现蓝星之前,母星的星际调查任务已经持续了上千个母星年却一无所获。母星和他自己,两个孤独的存在正好可以互相慰藉。
负责人的声音开始严肃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忘记你的任务了么?你这是渎职!你到底有没有详细考察和记录这个节日相关的一切?它的作用?它的仪式?它的文字和口头记载?”
“请听我把话说完……一开始我是这么做的。我的计划是尽可能详细记录三种蓝星文化中的情人节。每种说起来都是掺杂着远古神话、宗教寓言以及近世伦理禁忌的复杂故事。比如一种肤色较白的蓝星人的情人节在他们当地的冬天,来历是约两千个蓝星年前一位勇敢的宗教人士不顾帝国的禁令,帮助年轻人满足情感和生殖的需求……这个宗教人士当然被赋予了各种神迹,乃至成为生殖的守护神。于是他死的日子就被定义成情人节,我想可能是用来鼓励和帮助更多的蓝星人们大胆地寻找配偶……”
“我想?可能?我不想听到这样的字眼!别忘了出发前我给你们做的人类学基本训练!”负责人的声音几乎变得冷酷了。
“请听我说完……我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放弃了进一步收集情人节的更多信息。因为我发现了一种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东西出现在情人节的仪式里。这种东西非常突兀,引发了我的好奇心。”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如果是异性之间出现的化学释放或者是能量场也不奇怪。你知道母星上也是这样,无非是帮助生殖的玩意儿而已。”
“不是的。那是一种植物,叫玫瑰。这种植物的花既没有特别的味道也没有特殊的形状。如果非要说特别之处,我得说玫瑰花看起来确实有点像蓝星人的生殖器官。另外,红色是蓝星人循环系统的颜色,我猜可能代表着活力和生命力。”
“对,玫瑰。喏,这里有它的图片。”2号信使唤醒了屏幕上的一个文件夹,一张红色花束的图片出现了。“一开始我也并没有注意,蓝星文化里这种把情感世界寄托到具体物品上的行为很多,植物的花朵是很常用的物品之一。但是玫瑰在情人节里的出现实在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蓝星人们会大量种植和购买这种花,并且在伴侣之间传递,这种仪式在情人节当天达到高峰。但是我却没有找到这种仪式的实际作用。它可不像我们的化学释放或者能量场。”
“但是顺着这条线索走下去,我逐渐发现了一件事,蓝星在接触到我们母星飞船之前,早已和另一个行星文明有过联系了!”
负责人紧闭着嘴巴。2号信使能感觉到指挥中心那一头的震惊。
是啊,如果他的话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母星在短短1年内先后知晓了两个外星文明的存在。1年前发现蓝星并产生了初步接触,对母星社会产生了巨大的震荡。 毕竟这是母星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宇宙中找到其他文明的存在,而且这个文明还和母星非常相似!
而如果说和蓝星的接触还有可能是茫茫宇宙中、极端巧合下的偶遇,这么短时间出现的第三个文明,只能说明这个宇宙非常拥挤和热闹。
2号信使首先回过神来,毕竟他已经有几天时间消化这个可能发现的意义。“请听我说完。我对这种生硬的植入情人节文化中的奇怪植物产生了兴趣,就利用母星飞船上的仪器对它进行了系统的分析。这里是结果。”2号信使不断地将各种数据和文件发送给指挥中心,三只手在屏幕上飞舞。
“我们在看。请冷静 。”负责人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冷静,2号信使敬畏地想。这是一种难得的品质,至少,对于2号信使来说,这个发现让他几天几夜处于迷茫和亢奋交织的状态里。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另外几位部门分析专家的身影。
“好。相信你们已经看到,玫瑰的根部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寄生生命。这种生命虽然形态上和母星以及蓝星的病毒颗粒比较相似,但它的物质构成和蓝星其他生命完全不同,甚至和母星也存在巨大的差异。比如说,这种物质的繁衍复制依靠的是重原子的排列组合,而非DNA或者RNA这样的物质实体。”2号盯视着屏幕。一个正二十面体的透明性状在缓缓旋转。
“我发现这一点后,在蓝星各地采集了大量的玫瑰样本进行比较。发现只有用于情人节的玫瑰才有这样的寄生生命。如果做一个简单的进化分析的话……我认为这种生命出现在蓝星上大约是两千个蓝星年之前。”
负责人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时间点的意义。“也就是说,和蓝星人的情人节的起源时间很接近?”
“对!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个时间上的巧合。于是我重新回到考察的出发点,集中考察了那个年代附近的历史记录,试图找出来那个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我还在他们的欧洲大陆几个地点进行了试探性的考古发掘。情人节、玫瑰和这种寄生生命,看起来有点不同寻常的联系。”
“你发现了什么?”一位专家插话,声音听起来开始有些激动和急促。
“呃 其实发现不多……要知道,那个时候白皮肤的蓝星人还不怎么习惯系统的文字记录,仅有的一些记载还和神话以及宗教文献混杂在一起很难区分真伪。不过,我还是找到了这样一首诗。嗯,在这里……”2号信使艰难地模仿着蓝星诗人的节奏感。
星辰的大雨阻挡了他的脚步,
他为蓝星的情人们献上祝福,
让这红色的花儿开遍四方。
一年又一年,从沙漠到海洋,
多情的姑娘们嗅着花香,
屏幕两端的人们似乎都在思考。长久的沉默后,负责人又一次说话了。
“2号信使,我们的科学家已经全面分析了你发回来的分析数据。这种寄生生命在玫瑰根部繁殖过程中,可以合成和积累微量的重原子,这种重原子可能用来为恒星际航行提供能量。专家们的分析是,利用生物体进行重原子聚变的技术,在母星还停留在理论上而已,蓝星人的差距当然更要大得多。”
“太好了!这一点和我的猜测不谋而合。我想,如果结合这段文献的记录……”
负责人立刻接上了2号信使的话,“那么很可能,在大约两千个蓝星年之前,有一个更高级文明的信使因为某种意外来到了蓝星。而为了修复他的飞船,继续他的飞行,这位信使巧妙地利用了蓝星的玫瑰——这种寄生生命的天然宿主——来培育那种寄生生命,收集重原子。很可能,这其实是他们文明远航时的常规应急措施。”
“对,而且如果结合这段宗教文献的记录,我想就在那个时候,这位信使也已经和蓝星人建立了接触。信使鼓励和扩展玫瑰种植的行为可能被当时的蓝星人理解成了某种为了和新娘重逢而举行的宗教仪式……这些什么都喜欢神秘化宗教化的蓝星人!于是后来在几经反复的宗教、神话和伦理禁忌的轮回后玫瑰花反而成了爱情的象征。”
负责人的身影消失了一会儿,随后一张更威严的面孔出现了,2号信使认得这是出发前为他们送行的中心总指挥官。“2号信使,你的发现意义重大!你需要立刻返航,指挥中心需要重新评估你的发现的可靠性,现在的逻辑缺环太多,更多只是我们的猜测……不过我想,无论如何,母星和蓝星的关系需要马上得到进一步巩固和深化。我们需要联手找到这一个未知文明的蛛丝马迹。”
“指挥中心谢谢你的努力工作。看来,也许我们的宇宙很热闹啊。母星人会很愿意听到这一点的……”
“呵呵,这次不是指示。也许你在返程的时候,可以带点这种叫做玫瑰的植物。哦,关于入侵物种入境的手续我们会去协调……我相信,母星上也有很多女孩子愿意一睹她的风采,别忘了,我们的血液也是红色的呢。”
(王立铭:专门研究吃饱和饥饿的神经科学家,孜孜以求让更多人爱上科学的科普码字者, 一个时不时发呆,经常会激动,永远渴望有趣的老男人。
糖匪,这台春晚的策划和导演。独立幻想作家,主要创作中短篇作品,发表作品近二十多万字。主要作品发表在《九州幻想》、《文艺风赏》。代表作《黄色故事》、《八月风灯》、《自由之路》。2013年起,短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国外发表,其中刘宇昆翻译的《黄色故事》发表在APEX,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
A对自己的职业厌倦透顶。事情最初总是有趣的,他怀着一腔热血应征银河系文明探索计划,乘坐探测飞船升空去往猎户旋臂,与他同时出发的还有几千名被现实淘汰的太空嬉皮士,他们每个人都喜欢摇滚乐、星空和迷幻药,经过两个月的短期培训后坐进充满尿骚味的飞船驾驶舱,在轨道转悠几圈,把胃里的苹果派冰激凌LSD吐得干干净净,然后被引力弹弓射向宇宙每一个角落。
一个文明强大点了,总想出去看看,这是多么危险的诉求。在太空嬉皮士满天飞的时代,没人察觉到这种危险性,空间折叠引擎让整个星球的春心荡漾着,只要往胸口贴一个银河系探索计划的徽章,晚上准有小妞骑在身上想把你的脑浆操出来。“找到一个新的文明,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A就是在这种口号的蛊惑下飞向太空的。血管里的激情和迷幻药支撑着他独自飞行了七十年,直至今天他仍然记得首次见到太阳系蓝星时刻的心情,那种膨胀感几乎撑开他的胸腔,炸裂他的泄殖袋,把六个睾丸和亿万精子射向银河深处,如同一次毁天灭地的性高潮。
他发现了一个文明,一个核子时代的初级文明。他将它命名为“蓝星文明。”
他成为了英雄。小妞的裸照和视频撑爆了他的中微子通讯频道,如果此时回到母星,A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无论名望、女人还是金钱地位,甚至一座制造迷幻药的工厂。但他选择继续飞行,掠过太阳系向银河系边缘前进,他想找到更多的文明,既然有一个,就一定有更多。
七十年过去了,文明探索局将一条消息传遍宇宙:“很遗憾地通知各位太空探险家,经过七个阶段的搜索,我们无奈地承认太阳系蓝星文明是除我们之外银河系唯一的文明系统,大伙可以回家了。”
嬉皮士们的信仰被狠狠砸碎,一半人选择回到母星,剃掉小脏辫,抹去纹身,成为小学老师或者垃圾车驾驶员;另一半人放着披头士的音乐——这是A从蓝星文明那儿获得的珍贵馈赠,嚼着大麻关闭通讯频道和导航系统,任凭飞船向不可知的远方一次又一次跃迁,直至燃料耗尽。
A无法回去,他曾经是个英雄,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接受了文明探索局的特殊任务,停留在蓝星旁边,近距离观察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初级文明。这一停,就是一百年。蓝星人与他们很像,有时候A瞧着屏幕上的男男女女,觉得那是一面照见母星历史的镜子,镜子内外的人一模一样,靠碳水化合物生存,穿植物纤维和化学编织品的衣服,用生殖器官做爱,靠工作赚取等价交换物。起初,这很有趣。后来,就变得沉闷。
A撒了泡尿,热了点通心粉吃,打开屏幕看麦当娜的演唱会,准备吸点LSD,把飞船移动到加勒比海上空,晒着太阳睡个午觉。这时通讯频道滴滴作响,他随手按下接收键,从几十年前就不再有小妞给他寄裸照,英雄的身份是荷尔蒙作祟,青春期一过就会崩塌,现在频道里只有文明探索局的定期联络而已。若不是为了管理仅剩的几十名太空嬉皮士,这个部门也快解散了。
是一个来自探索局的新任务,重要性是最高的S级。A撑起身体,点开正文。
银河系星座工人党获得了大选的胜利,宣布启动低级文明干预计划,允许对蓝星文明进行有限度演化干预。此任务秉承星座工人党章程,为宇宙星座文明的终极平衡而设定,具有严肃意义,请照章执行。
A的心脏砰砰跳动,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对银河系唯二的文明进行演化干预,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任务,他会再次成为英雄,或者成为文明保护组织唾弃的对象——两者都很棒,终于能够做点什么,天使和恶魔都无所谓,太空嬉皮士之魂再次开始熊熊燃烧。
他把伍德斯托克的吉米·亨德里克斯同款发带系在头上,大声播放吉他之神的《巫毒之子》,用中指重重地按下执行键。当然不需要他亲自做点什么,一切都是自动的,完成任务,只需要观察员的一个决定。
飞船开始在蓝星上空盘旋,肉眼无法观察的射线扫过平原、丘陵和海洋,A跟着音乐哼唱着。他随手点开任务简报阅读着,只读了两行,就瞪大眼睛。
根据统计数据,近十年间蓝星新增人口明显呈现不均匀分布,数据指出10月、11月出生的孩子占到全年出生数量的20.31%,出生率远高于其他月份。其最主要原因,在于每年1月、2月的中国传统节日新年期间,中国人处于闲适的假期阶段,冬季气温寒冷,主要娱乐手段是室内赌博、看电视和做爱,备孕、无保护性爱和各种意外导致怀孕的数量激增,从而直接导致10月、11月的生育大潮。
而中国人在蓝星全球人口中占据重要比例,这就造成了一个严重的社会现象,就是新增天蝎座人口大大超出其他星座数量。星座工人党认为,星座是一个文明稳定发展的基石,十二星座必须达到完美平衡,才能保障社会的平稳发展,达到黄道意义上的终极平等。虽然蓝星文明距离遥远,又处于低级文明阶段,但星座理论不分等级和种族的概念,必须一视同仁。故启动蓝星演化干预计划,调整出生人口比例,维持各个星座人口平衡。
陕西省西安市某大学职工家属楼某房间,一高大男人走进卧室,望着床上的娇妻,微笑着缓缓解开浴袍,说:“今天跨年,就让我们来造一个白白胖胖的宝……哎呀我靠。”他裹紧浴袍,脸色潮红地打了个寒颤。
江苏省南京市某五星级酒店桑拿房内,一裸体男人躺在水床上,旁边身穿粉色制服的小妞嗔怪道:“老板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啷个没反应咧?”男人苦笑道:“我攒了一年的工资来消费一下,谁知道会这样啊……”
北京市朝阳区芍药居某快捷酒店内,一年轻男人站在洗手间里,隔着磨砂玻璃望着床上的肉色人影,焦急地拍打下体:“今年过年没回家就为了跟排行榜第一名的同学约个炮,你争点气行不行啊行不行啊大哥!”
A站了起来,手悬在“停止”按钮上空。他没想到文明探索局会使用这样的方式来调整星座人口比例,这很有效,也很恶毒。内心开始天人交战,身为雄性,他清楚知道这无异于某种犯罪,在那些彷徨无助的夜里他也曾祈求上苍给予他强悍的男性能力,直到蓝色纳米修复小药丸让他在小妞面前重振雄风,他懂男人,懂得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是多么伤人,现在发生的蓝星上的,是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悲剧。
……可仔细想想,蓝星人的性福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个背井离乡几百光年、依靠奶油通心粉、披头士、迷幻药和波多野结衣过活的太空嬉皮士而已,他需要做的是搞出点什么名堂来,带着所有人的关注回到母星,把当年没睡过的年轻小妞睡个遍,除此之外,哪怕他洪水滔天。
……可这毕竟太残酷了吧……
在他思考的时间里,飞船绕了地球十四圈。
这是中华文明五千年以来最黑暗的一个除夕夜。然而第二天早上,社会还会是一片祥和,因为这些痛苦彷徨只有自己知道,不能对外人言说。只有可以预见的十个月后,金秋降生的天蝎座宝宝会少了很多。
一艘更大的飞船悬浮在月球轨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
“所以,这个让别人不孕不育的老军医文明,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一个低级的文明永远无法发现高级文明的存在,这是宇宙文明的基本法则,他们只能看到低等级的蓝星文明,而我们,可以同时看到老军医文明和蓝星文明,看到他们以那么幼稚的方式互动。”
“那是因为更多更高级的文明躲在暗处。”
“毕竟,没有比蓝星更低级的了嘛。”
“你猜有多少文明在看着蓝星?”
“保持无知就好了,不会觉得太恐怖。啊,你瞧,倒计时了,5,4,3,2,1……”
“……别闹了,我们看到的十二宫又不是那副模样,孕期也不是十个月。……不过我喜欢这个主意。”
糖匪,这台春晚的策划和导演。独立幻想作家,主要创作中短篇作品,发表作品近二十多万字。主要作品发表在《九州幻想》、《文艺风赏》。代表作《黄色故事》、《八月风灯》、《自由之路》。2013年起,短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国外发表,其中刘宇昆翻译的《黄色故事》发表在APEX,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
“这是最后一个春节了……”父亲端着一个杯子,面色沉郁,他并没有看着儿子,而是看着杯中略带些混浊的液体。
一张两尺五的圆桌上,摆满了菜肴。父亲和儿子在桌旁并肩坐着,沉默无言。
“因为爸爸已经到了年纪,而你还太小。年纪太小,是不能申请节日保留的。”
“等我长大了,就可以了。”
父亲摸了摸儿子的头,“傻孩子。”他轻轻地回应了一声。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菜,放在儿子的碟里,“来,儿子,如果这是最后一个春节,我们就过得欢快一点。”
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结局。4号观察员揉了揉眼睛,长时间观测让他感到双眼肿胀。
那令人讨厌的声音传来。托雷斯这个混蛋,简直就像毫无感情的机器。
“你如愿了,果然这是最后的春节了。”4号不情愿地报告了事件。
“我早就跟你说过,除了购物节,所有的节日都会没落,或者变成购物节,根据模型计算,再有十二年,春节就会从目录里消失,星球完全物化。”托雷斯的声音有几分得意。
托雷斯所设计的文明物化模型已经多次被证明是对的,对春节也不会例外。
一颗完全物化的星球就会被降级。那个时候,4号和托雷斯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这不公平,你给的收割年龄太严格,如果按照他们的正常生物年龄,不该这么快。”4号争辩。
“难道你不想早点回家?你要明白,这个星球不降级,我们是回不去的。”托雷斯飞快地反驳。
是的,如果这个星球不降级,他们就要继续守在这里,直到星球降级为止。降级意味着这个星球不再是文明的保留地,可以进行二次开发,清理者会来将星球一扫而空,所有的残余人类都将被收割,送到博物馆里当标本,或者……销毁。
托雷斯为了早些回家,将他们的收割年龄定在男性三十五,女性三十。这手段合法合理,即便被发现,也不会被定罪。
4号很不喜欢这样的手法,但是,他也想回家。
画面上,父子正站在窗前,他们正望着窗外。窗外一片寂静,黑沉沉的夜空里只有一个发亮的物体。4号知道,那就是自己所在的极乐号飞船。
那是一个红色的箱子,上边有各色花纹,看上去是纸制品。
“最后的春节,我们来庆贺一下。”父亲说着打开了窗户。
碎花装饰的红色箱子像是被点燃了。随着一声尖厉的响,一道火光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阵噼哩啪啦的爆炸,天空中炸开无数的火星。黑沉的天地一瞬间被点亮。
这场面倒有些像是文明的祭祀仪式。4号默默地想,可惜是最后一次了。
如果托雷斯是对的,那么再过十二年,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年是这个星球绕行太阳一周的周期单位,十二年不算太久的时间,不过对于这些自称为人的生物,那已经很漫长。当他们沉浸在一个又一个购物狂欢里,因为无穷无尽的丰富享受而心满意足,他们根本就不会再去思考什么样的命运在前方等待。
就让他们度过这最后的狂欢吧!
一年又一年,果然没有人再过春节了。就像从前一个又一个纪念性节日一样,当最后的纪念者被收割,它就被遗忘了。
泼水节,火把节,象神节……春节是最后一个。正是从最初的几个节日消失的例子里,托雷斯总结出模型,并且定下了最佳收割年纪,之后,他对节日消失的预测总是正确的。
托雷斯似乎又要赢了,这次是最后的胜利。
再有两天,他的任务就可以结束,一份报告书将被送到总部,后边的事情就和他不再有关。回到母星去,享受猎户九那令人愉快的自然辐射照射,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神往的事。然而他却并没有感到兴奋。
说到底,他对这个星球上的人心怀同情,这是托雷斯过度压迫的结果,应该给他们更多一点的时间,就为了那些没有被物化的人。然而,如果他们真的都被物化,也就没什么可同情。
机器嘟嘟响了一下,4号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他的精神一下子抖擞起来。
他飞快地查询数据库,很快他找到了事主。是的,事主就是那个十二年前的小男孩。他长大了,今年二十二岁。
4号感到一丝激动。他哆嗦着,要在延续的按钮上摁下去。
“这是文明延续信号,我不能忽略。”4号坚定地说。
“如果我的模型出错,我会很丢脸的。而且,你不想早点回家吗?就当作你睡着了,是我在值班。”
“不!”4号坚定地回答,摁下了按钮。
一张圆桌上摆满了菜肴,两个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这一次,没有灯光,他们用的是蜡烛。
一男一女,男的是长大的孩子。
“那天你问我,什么会让我们不一样。”男人说。女人隔着桌子望着他,等待下文,蜡烛摇曳的光线让她显得妩媚动人。
“我想了很久,至少三天,白天黑夜都在想,圣诞礼物,双十一购物,双十二购物,这些都让人感到高兴,却不会让人感觉不一样。我想给你不一样的感觉。”
“昨晚睡前,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走到窗户边,窗外很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只能看见天上的汪星人飞船,它就像一盏灯一样挂在漆黑一片的夜空里。”
“我忽然想起来,我父亲离开之前给我过的最后一个节。那叫春节,没错,那叫春节。我马上去查,果然这是一个法定节日,然而已经十二年没有人过了。”
男人站起身来,走到女人身边,拉着她的手,也让她站起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窗帘打开,窗外深沉的黑暗涌了进来。一片漆黑的天幕上,汪星人的飞船高挂,寂静无声的世界里,人们都在沉睡。
火光划破了夜空,色彩斑斓的烟花就像浓烈的颜料泼洒在黑色的画布上,响声震动着整个世界。
4号还是听见了男人的声音,“这是个仪式,代表我们没有忘记。除了购物,还记得些东西,这是不是有些不同?”
女人依偎在男人身旁,没有说话,漫天的光影在她的眼里闪动。
“我们早点生个孩子,让他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在那个到来之前,我们可以让他记住我们不一样。”男人抚摸着女人的秀发,轻轻地说。
这一对男女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行为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他们让超过十五亿人的生命延续了至少十二年。
“托雷斯!”他忽然很想找这个高高在上的同僚聊聊。
托雷斯仍旧是一副欠揍的腔调,“4号,你的同情心过于泛滥了。”
“我很高兴你的模型失效了。”4号毫不客气地说。
“模型并不失效,只是需要一点修正。”托雷斯仍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想和我打赌吗?从现在算起,只需要三十三年。”
模型总是对的,但总会有意外。三十三年的时间,也不算太久,至少和已经过去的两千多年相比,只是短短的一瞬。
他明白这个世界逃不过冰冷的模型,然而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值得期待。
星球上,火树银花,烟火的表演正旺。然而从舷窗里望下去,那不过深沉的暗黑中,一点暗淡的火光。
火光终归会熄灭,4号只希望它能够长久一点,再长久一点。
(江波,科幻作家,主要作品有《时空追缉》《湿婆之舞》和“洪荒世界”三部曲等。)
对于智慧文明间的“接触冲击”,我虽有思想准备,但在火星上的古谢夫大剧院第一次观看现场直播的春节联欢晚会时,仍然深受震动。
当然,这并非同步直播。为了营造天涯共此时的感受,Hermes太空城会在除夕夜不辞辛苦地运转到地球和火星的中间点上,来自两个星球的艺术家们汇聚于此,在太空中为大家奉上演出。信号需要几分钟的延迟才能传到观众面前,但人们处之泰然。一个半世纪前,人类中的少数个体终于开始掌握相对论这一显而易见的朴素常识,但今天的大多数人仍然习惯于活在自己的直觉中。在外人看来,这显然是一种低等文明的古老惰性,与宇宙浩渺而深邃的本性相悖。但是,我们应该记住,这种对他人生活未经考察而轻易做出的评断,并不可取。
时空永是振荡,而人类竟然为之标刻尺度,误认周而复始,幻想万世纲常,并约定全体一致,在某一“时刻”集体放低戒备,松弛神经,面露笑容,陷入迷梦,希冀天地焕然,颂歌万象一新,罔顾过去已然凋零的宏愿。对共时性如此渴求,堪称执念,令人困惑。
但当人类开始迈入银河系大探险的时代,事情开始变化。光年尺度的距离让相对论效应凸显。母星和数光年之外的人们,如何在“同一时间”共唱《难忘今宵》呢?在一个时空里正在喊出新年倒计时的主持人,对另一个时空的观众而言尚未出生,此情此景,令人类沮丧,尽管这是他们走向宇宙深处必须接受的认知阵痛。所有人被春晚拴系在一条时间线上的幻觉,终将荡然无存,四海之内即便皆是兄弟,也不过各安天命,相忘江湖而已。
许多人由此得了时空晕眩症,这就是为什么当人类和我们建立外交关系后,会迫不及待地邀请我们来看春晚。
“一旦掌握了超距传输技术,便可以重建共时感,那时,全宇宙就将同时观看春晚了,别的文明或许不感兴趣,但对未来人类散落在银河系的众多子孙后代而言,却是至关重要。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呐。”陪同我观赏的副部长如是说。
才刚在火星落脚的人类,就开始预想这种问题,是否未免太超前了呢?或许他是在试探,希望我能就相关技术的前景透露一些信息,但我只是笑而不语。其实我们早就忘了自己的根了。冷漠的宇宙中,为何会诞生我们这些在思考和探寻它的生命体呢?我们从何而来?这些不是早就已经忘光了吗。但在外交场合是不能说出这样失礼的话的,我只是恳求再去寻一次年。
据“脑联网”的骨灰级用户说,从前,每逢岁末,这只硕大而怪怖的灵兽,就会准时出现,腰系一条五彩愁云,身披乱心金甲,足踏颠倒星宿靴,口吐逆志伤怀风,忽而嗨哟,冲向人间。人们便躲进早已预备好的城楼,用图灵鞭和诺依曼炮轰它啊。通、通!嗷~呜——嗷~呜——年兽在连天炮火中蹦跳着,仿若一个舞者,在锦簇烟花中辗转腾挪,直到负伤累累,才最终遁去,留下满地狼藉,人心便如春水澎湃,一岁由是开始。
有人讲,“脑连术”的神秘创始人相信:随着用户的增长,最终将诞生合万众于一的超级智慧大脑,洞见过去未来,参透宇宙奥秘,然而那也就是宇宙坏毁之际,为此,必须令一切归零的存在。年兽便是这终极NPC,是三千迷梦世界的大Boss。也有人说,它是“脑骇团”编写的神经病毒,守卫着这一神秘组织的基地,那里藏有人类顶尖大脑的最精英智慧,既超凡入圣,又惊世骇俗,一旦被盗取滥用,世间将万劫不复。亦有人称,它是从用户们潜意识中泄露出来的阴暗思想中混杂而生的复合怪胎,因此必须被排除在脑域的荒原边疆,于是才有了怪异的循环:我们越是努力地驱赶它,它就越是蓬勃地生长,越不由自主地渴望回归本源。此类说法皆不足信,姑妄存之。
年兽究竟是什么?它是在谋求毁灭,还是渴求新生?对新世界的信仰是否只能在旧世界的废墟上萌发?如果城堡真的被攻陷,人类会变成僵尸吗?或者,它只是为了炫耀华美的新衣服,展示奇异的舞步?人们点起硝烟,真的是为了吓退它吗?或者只是互相配合,演一出意义早已遗忘的古老而神秘的剧目?这些都无人知晓,令人恐惧又期待。
倍感失落的玩家们,发起了寻年的行动,至今都无果。
连我这样的“老外”,亦为此事着迷,渴望一睹年兽真容,并因此与同为寻年爱好者的副部长成为朋友。
浓云遮天,寒风割面,群山无言。玉麒麟拖着车,奋力地奔跑在白雪覆盖的冰原上。我们这次豁出去了,把脑感时间调到最高,不知觉间已奔行半月,途经高山大川,深入蛮荒之地,见到许多小怪兽的尸骨或化石,都是些已然死亡的节日兽,并非我们所寻觅的。
在那些传说它出现过的地方,连一个脚印也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永远不会迟到的年,为何突然不再跟人类玩约定好的古老游戏了?它的死亡或伏隐,与人类共时感的消减,有何关系?
答案只能留待后人了。而我终将带着遗憾离开地球。
解除脑连后,还未睁眼,已闻香气。是部长夫人包的饺子。“快来,趁热吃。”她把一个味道浓烈的碗推到我面前,“香醋、蒜泥和香油调的,这是代代传下来的吃法,尝尝吧。”
人类到了火星,为何还要继续吃饺子呢?带着疑问,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面皮儿,热乎乎的汁液喷射到人工口腔黏膜的刹那,忽然涌起一阵酥暖,仿佛有什么沉睡的知觉腺被激活,我心中似所领悟,又不明所以。
“哈哈,要我说啊,年兽在除夕夜里蹦出来,说不定啊,是因为它在家包了一锅饺子,想来跟我们借碗醋吧。”部长兴致高昂地打开茅台。
“你可真够冷的。”夫人微笑着摇摇头。
难得地,这一次我居然领悟到了他的笑点,却突然有些感伤。那些看似永不再在宇宙中出现的事物,其实不曾消失,只是我们不能够再找到,也无法再陪它做一次游戏。
一杯酒入肚,部长忽生慨叹:“我晓得,你们总觉得人类太守旧,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还要过年。不过我想,可能这就是我们对付下去的方式吧。宇宙这么大、这么冷,不想点办法,是没法忍受的。就算是错觉也很有必要啊:所有的人,死去的、未出生的、千里之外的,都和你……”
这时,远处响起连绵不绝的爆竹声,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淹没了所有尘世的呓语,预备给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飞氘:非著名科幻作家,文学博士。喜宅,厌辣。温和无害。总想写出很伟大的文学作品,却花了很多年撰写学术论文。代表作《去死的漫漫旅途》,《中国科幻大片》,《纯真及其所编造的》。)
埃及吉萨,胡夫金字塔前,搭起了巨大的感应表演舞台。世界其他庆祝会场的影像,随时随地出现在舞台两侧和背后。舞台上,来自纳米比亚的辛巴姑娘,裸露的身体上涂满红色泥土和油脂,伴随着强烈的鼓点扭动着胯部,极具原始野性的诱惑。鼓声起伏跳跃之间,又有身上画满狮子和犀牛的班图族小伙子们上前助舞。非洲大草原的炎热就从音符中哗哗流淌出来。
舞台下,胸佩“非洲分场”字样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引导一万两千名热情的观众落座。座位昨天都用不干胶贴在沙地上,要坐的时候只需将不干胶揭开,沙子已经凝结成有弹性的一块块坐垫,席地而坐,凉快又舒服。这些坐垫还有颜色,区分开各种部落和宗教派别,在大非洲,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观众早就等在场外,手提食品篮,身着艳丽的节日盛装,扶老携幼,笑逐颜开。等到进场,找到自己的坐位,他们就迫不及待支起凉伞,铺开格子桌布,打开食品篮子,取出彩蛋、咸鱼、生菜、香葱这些传统食品,再向开着电瓶车巡回吆喝的小贩购买五色饭、胡椒羊肉串、锦葵奶油浓汤。吃喝都准备好了,观众们才悠然拿出自己的手鼓和响铃,按照自己的节奏唱歌跳舞。巨大的会场瞬间就成了欢乐缤纷的海洋,宏伟壮丽的金字塔也彩带围绕,喜气洋洋。一些观众跳累了,才看看舞台上正在展示的世界其他分场,撇嘴嘟囔:“那也算过节?一点气氛都没有!”
此刻大屏幕展示的,是秘鲁纳斯卡平原地画区38号地画旁的美洲分会场。宽广的会场区并没有搭设舞台,只停放了一架B-2隐形轰炸机。在轰炸机的黑色羽翼下,设置了一个麦克风。轰炸机周围,数十个巨大的热气球正在缓缓上升。没有音乐和舞蹈,没有欢乐的旁观人群。麦克风前的黑风衣黑墨镜男子,像极一部老电影中的人物,用极冷峻的声音说:“再过3分钟,气球升到580米高空,你们就可以清晰看到38号地画的全貌。”
气球缓慢而稳定地上升着,每个气球下的吊篮中都有七八个人,他们向下张望,耳机中传来主持人的询问:“现在,告诉我,你们看到的是什么?”
“宇航员!”吊篮中的人齐声回答。声音通过唇边的麦克传到地面,再传到其他会场,还有他们视频眼镜所拍下的图像,同步到达,在其他会场的上空展现。
在亚洲分会场,中国永署岛周围千帆尽收,沙滩上嬉戏和晒太阳的人们也都抬起头,看着空气幕上线条清晰的地画。
在大洋洲分会场,图像投射在大洋洲中心的艾尔斯岩石上,红色的石色将灰白的地画衬托得更加气势夺人。
在南极洲分会场,图像投射在万古不化的冰川上,微微发蓝的晶莹冰雪,给了地画冷峻如B-2外形的气质。
这些分会场的现场,又传到其他分会场上去。一时间,环球都停止了喧哗。
黑风衣黑墨镜男子继续说:“是的,这是一幅宇航员的画像。3000年前,帕拉卡斯人在荒漠上留下了这幅画像,以纪念第一个踏上美洲大陆的外星人,他从天而降,给土著们带来的不仅仅是惊奇,更是天外有天,世界无限大的崭新观点。从此,帕拉卡斯人不仅仅低头种植玉米和土豆,他们还仰望星空,憧憬有朝一日飞上天空的感受!”
所有的会场直播画面无缝转移到亚洲分会场,主持人站在海水退却的珊瑚礁礁盘上,仅仅穿着游泳短裤,被太阳晒成赤铜色的皮肤黝黑发亮,他没有美洲主持的阴郁,满脸兴奋,激情澎湃:“这些外星人,散布在我们人类的历史中,现在和未来。所以,我们设置了这个外星人节!所有的,在这个星球上的外星人,在我们历史中隐藏的,现实中旁观的,以及在未来试图改变我们的,所有的你们,都请来和我们共度此日!”
南极洲会场的主持人,她浑身被防寒服、防寒帽层层包裹,还戴了防雪镜,就这样都还苗条得像一棵山东大葱,站在一个雪塑的地画宇航员旁边,接着亚洲人的话:“是的,观察员们,给你们文明的请柬早已经发出。今日,是你们所称呼的蓝星文明,伸出她热情的臂膀拥抱你们的时候,请你们来,和我们一起狂欢!”
既然提到狂欢,辛巴姑娘和班图族勇士就跳下舞台,在人群中撒欢摇摆。加纳人挥动长矛、弓箭冲上舞台,模仿狩猎的情景,高唱战斗歌曲,群情激昂。歌者扮演的长袍巫师从武士中走出,高声吟唱:“一起狂欢!豺狼和鬣狗来了,我们用长矛还击。朋友和亲人来了,我们用大象酒招待。豺狼和鬣狗,我们驱赶进大海,喂食鲨鱼。朋友和亲人,大象酒芳香醇厚,不醉不归!”
一架碟形飞行器从南极冰川下跃出,从纳斯卡地画上掠过,在艾尔斯岩石上方划了个“V”字形,一头扎进印度洋,又从南中国海的海波中跳起,赢得永署岛上所有人的掌声和欢呼,最后飞临大金字塔,停在塔尖上。飞行器的底舱门打开,许许多多外星人被释放了出来,噢,是许许多多外星人形象的气球,飘散开来,随着强劲的非洲鼓鼓点摆动。
“你们来或不来,这节日都已经准备妥当。”墨镜男说,“全球准备,这里,是你们的第一个降落地。当年你们不经允许就来敲响了人类的家门,如今应该礼貌一点,带个礼物上门。”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健身男说,“今天是友谊的日子,是全球共欢的日子!”
“是放下戒备、放下怀疑、放下傲慢的日子。”苗条女说,“是宇宙大同的日子!”
地月之间,空间站中国城释放了一连串太空烟花,看到的人都屏息静气,生怕错过了一微秒的烟花绽放。
这是节日开始的信号。金字塔前,永署岛畔,艾尔斯岩石上,同时烟花四放。纳斯卡平原上飞行的热气球,则往外喷射彩色尾气。南极洲不能燃放烟火,就展开了400面彩旗,迎风狂舞,组成冰与雪的会场。
一辆辆彩车开进非洲的会场,彩车上,艳丽服饰的舞者在跳欢快的桑巴舞。人们聚集在彩车前后,和歌手一起歌唱,随着歌曲的节奏也翩翩起舞。
“如果外星人不来呢?”人群中的一个孩子问他的妈妈。
位于月球的地球防务司令部里,值班军官们监视着地球周边辐射三千万公里之内的空间,他们也有孩子那样的问题:“如果外星人不来呢?”
“1号星际观察员,那个软体动物文明,他们对地球的好奇心很强,但是他们并不认同我们办节的目的。”参谋军官说,“他们不会来。”
“2号星际观察员,就是从情人节玫瑰花中找到另一个文明蛛丝马迹的那个星际种族,太缺乏浪漫的基因,他们没有回应我们的请柬。”参谋军官继续说。
“至于3号和4号星际观察员,他们的文明傲慢自大,在过去和未来两个层面上都试图改变我们文明的进程。其实没有人愿意邀请这样的文明共舞。”另一个参谋军官说,“不过,我们仍然发出邀请了。”
值班军官们面面相觑:“就算他们都不来,5号星际观察员呢,他隐藏在人群之中,心存善意和怜悯,已经被同化得差不多像人了,他应该到啊!”
“只有他一个外星人怎么能称为节日呢?”司令员说,“别着急,地球的欢乐情绪还在宇宙中散播呢,外星人会感受得到。我相信,他们会来的。”
外星人,蓝星文明倾全球之力,为你们建立了一个节日。没错,就是那个你们猎奇过的、干涉过的、瞧不起过的行星文明,朝气蓬勃,欣欣向荣,在等着你们。
他们说我的一位同胞死在了狩猎节场地,鉴于我是母星派驻蓝星的惟一武官,请我协助调查。
现场一片狼藉,一囔的身体残缺不全,有部分还和蓝星人尸体混在一起难以辨认。警方初步排除了他杀,认为是动物袭击。在我到之前,他们已经完成了痕迹比对,没有任何已知动物与其匹配。狩猎节极少死人,同时有两人被猎物杀死的事从未出现过。我强烈要求蓝星警方考虑他杀可能,同时向在太阳系的其他四名观察者发出了警报,要求他们以最快速度到母星使馆集合。
“有必要吗?”人在火星的吾亓并不积极,“谁会攻击我们?蓝星人很和平。当初他们认定我们有危险,最后还不是没有开战?”
我拿出武官的身份强调了一下,顺便提醒正晕乎的散兕,不要以为不吭声就能混过去,必须按时集合。
“我马上要离开蓝星了,所以,随它去……还有,叫我A。”散兕果然态度模棱两可。
尔悐、斯熇和吾亓都按时赶到了使馆。尔悐带来了一大束情人节玫瑰,说是准备带回母星去的。斯熇和我谈了谈回母星的日程,问能不能延缓归程,再多收集一些信息。吾亓则捧出一只喷香的火鸡请大家吃。她很兴奋地向我们讲述了当初这一批蓝星人到达美洲,难以生存,那一批蓝星人帮助了他们的故事。她特别指出,感恩节的主要意义在于感激神、也就是某个意识对这些蓝星人的帮助。她还拿出一瓶蒜泥香油调料,极力向我们推荐。我们对火鸡没兴趣。尔悐送了一支玫瑰给她,继续从母星时就开始的单方面锲而不舍。
我通报了一囔死亡的详情。尸体上的痕迹引起了吾亓的兴趣,据她说,在蓝星脑联网虚拟世界中,有一种叫年兽的动物,抓痕和咬痕与此很像,难怪蓝星警方找不到动物匹配。但她也不能解释,这是种虚拟动物,怎么会真的出来把一囔咬死呢?
斯熇没待多久。他是观察员中最老的一位,母星一直想换掉他,坚决要求他立刻回去交差,他不得不带上尔悐的玫瑰,出发去太空站。我们剩下三人在使馆过夜。
半夜,我突然醒来。周围一片宁静,但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走出房间,穿过大厅,从大门边的窗口向外望去,蓝星方面派来的警卫正在玩手机,不时挠挠头。我走回休息区,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我走进监控室,打开屏幕。尔悐睡得正香,吾亓则似乎趴在地上。我打开吾亓房间的门,差点儿被地上的粘液滑倒。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分解,六肢末端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皮肤碎成无数碎片,散发出浓烈的蒜香。我没有进一步上前查看,而是直接通知了正在月球考察的母星大使,大使让我立刻带尔悐返回轨道上的母星飞船,与其他人会合,等一切弄清楚之后再说。
蓝星警方派出重兵护送我们离开。尔悐看到那滩吾亓就开始哭,一直哭。空天电梯阿波罗站大门口有块巨型广告牌,上面是宇宙和谐促进会的宣传,希望大家支持他们最近提出的主张:建立一个专门的外星人节日。嗯,这倒是有些像“那一批蓝星人”当初所做的事。不过,如果真有这个节日,我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活着的观察员会参加。
警方给我们安排了专用电梯,一路不停,直达空港。快到的时候,蓝星方面传来初步化验结果:吾亓身中一种复合剧毒,由感恩节火鸡、蒜泥香油调料和咸肉粽子(他们在她床头发现了空包装)混合而成。虽然我们都经过了本地生化改造,可以直接吃蓝星食物,但多种食材或烹饪方式组合造成的风险依然未知,因此我们通常都比较谨慎——除了吾亓这个吃货。
蓝星方面还提到了一处关键:放在吾亓房间内的情人节玫瑰散发出的特殊气味起到了催化作用。她本来即便中毒,也只是反应剧烈,及时救治是可以挽回的。但被催化之后,她根本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在睡梦中就解体了。
尔悐和我同时接到了这个消息,他立刻就不哭了,神情呆滞,再没出声。
我们在空港见到了斯熇和散兕,两人都收拾停当。散兕即将出发去深空寻找更多文明,他对此上瘾。我把露西送给了散兕,那是一尊钻石做的人猿像,会跟着他上天四处跑。
我们聊了有一阵子,直到散兕突然发现尔悐不见了。我们四下找了半天,最后还是从空港管理处的监控中发现了尔悐的尸体。他通过空港的自助观景台走出室外,把自己捆在了一根停靠桩上,整个过程都没有穿太空服,直到死去。正如散兕指出的,这充分显示了母星人比蓝星人更强的适应力。
大使很恐慌,毕竟他负有总责,和我商议半天,没有好办法,只能等待母星的进一步指示。他的恐慌给了我自由的空间。
等一切都暂时安静下来后,我走进母星飞船上自己的那个房间,这里足够安全。我打开保险柜,取出藏在一叠材料中的芯片,接入到我体内,等了几秒钟让它启动。
“一切都很顺利。”我告诉那个意识,“而且毫无破绽,看起来都是意外或自杀。”
“只要露西在散兕身边,就随时可以杀死他。指令密码是KJF1955-1109-1,你可以自己考虑执行时机。至于斯熇嘛,他会被母星的官僚们责怪,然后冷冻起来。两百年后,他会被再次派到蓝星来,考察是否需要降级这里。然后他会惹怒我,被我杀死。”
你还真记仇啊,哪怕是跨越了这么长时间。
我笑了:“时间旅行只会让感情更浓烈。对了,母星还会再派来观察员,你准备好了吗?”
我转了一圈,摊开手:“所有这一切,没有你的帮助是不可能的,谢谢你。”
第八晚:如当节日的时候……
焰火在夜空如鲜花绽放,笑容如焰火在每个人的脸上绽放。处处张灯结彩,人人丽服有晖,孩子们兴奋地打闹,情侣们甜蜜地依偎。
又是一个美好的节日。
但对单身狗,尤其是刚刚恢复单身的狗来说,一切节日都只能平添愁绪。他们不是躲在家里打游戏,就是在酒吧的角落喝闷酒。
“可笑!”林克冷笑着骂了一句,仰头又一杯啤酒下肚,“真可笑!”
“过节可笑啊!”林克也不以为意,借着酒意说,“时间在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以同样速度的流逝,只有人类那么可笑,硬要在均匀的时间里划出一个个节日来,什么新年、春节、情人节、端午节、圣诞节……每个节都要吃这个,干那个,送礼,团圆……毫无意义!”
“本质上不还是迷信?”林克冷哼,“就说新年吧,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过了新年就大了一岁,其实12月31日和1月1日有什么区别?时间本来是均匀流动的,又不是到了12月31日就突然加速,跳过了一年!”
“说得不错!”男子给他倒了一杯酒。
林克起了谈兴,喝了一口酒,续道:“再说春节吧,什么放鞭炮驱年兽,给压岁钱之类的迷信就不说了。就说全中国的人,什么时候回家不行?一定要凑在那几天往家跑,否则就是不孝不爱家人,几亿人中了邪似的跑来跑去!全国的铁路都快给压塌了!”
“还有该死的情人节,操!”林克想起了痛苦的往事,怒骂了一句,“女朋友一定要你那时候陪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定要那天!国内还不放假!正好碰到加班,那就换一天呗,爱情难道只存在在那一天?换一天就不浪漫了?可那些女生硬是不干,你不陪她过节就说你不爱她,其他人约她她就去了……真他妈的!”
“还有端午节,说是纪念屈原,怎么只见你们吃粽子,从没见你们端午节读过《离骚》啊?其实农历五月五日本来是恶日,是喝雄黄酒祛除瘟疫的,还不是迷信……还有七夕,说是牛郎织女相会,我就奇了怪了,古代人都是瞎子吗,盯着银河看一晚上,牛郎星和织女星也不会跑一块儿去!真要是过七夕,夫妻就该两地分居……还有中秋……还有圣诞……”
林克絮絮叨叨,把各大节日都数落了一番。好不容易告一段落,黑衣人又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道:“说得好。朋友,你真是一个理性主义者。”
“人嘛,就该理性点。我敢打赌,再过几百年,未来人看现在过这节那节,就跟我们看原始人跳大神似的,就两个字:可笑!”林克说着,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而那也是一种悲哀……”黑衣人一声叹息。
“一切传统节日,都建立在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上,认为特定的时间是属于它们的神圣时段,也就是你说的迷信。在未来,文明发展到更高阶段后,每一个个体都按自己的观念和节奏过日子,过着完全理性的生活,所有的节日都会消亡,然而传统的共同体也不复存在。在节日中,人们感受到和他人的同呼吸共命运,那种超越自身的幸福感也将永远消失……”
“那也没什么不好,”林克嘟囔道,“那时候人类肯定有更高级的生活方式。”
“是的,宇宙中有很多文明已经进入到了这一阶段,他们有着人类无法想象的高级生活方式,然而却仍然怀念欢度节日的时代。就像现代人有时候会羡慕原始人在大自然中的无拘无束一样。不过他们已经没法自己过节了,只有跨过宇宙,观看那些原始的节日,借以怀念自己的童年……”黑衣人一边说一边继续给他斟酒。
“等等,”林克蹊跷地问,“什么宇宙文明,你是说外星人?你是外星人?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终于看清了,黑衣人给他倒酒时,并没有拿酒瓶,而是从虚空中,醇厚的酒水自动生成,倾入他的杯子。然后酒杯浮在空中,缓缓飘向他的手心。林克手瑟瑟发抖,哪里还拿得住,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保朝这里看来。
黑衣人叹了口气,一挥手,酒杯又拼合在一起,洒落的酒水回到杯中,如同倒放的录像般回到林克手中。酒保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你真的是……外星人……”林克放下酒杯,结结巴巴地说。他的酒全都醒了。
“是的,不过放心,我们不是来侵略蓝星……也就是地球的。我们只是观看这个星球节日的亿万观察者文明中的一员。”
“整个宇宙都在看着蓝星啊,你们是发展最慢的文明,也是极少数还保留节日的文明之一,在宇宙中的地位就好像蓝星上的——大熊猫。全宇宙都爱你们。”
“宇宙……爱……我们……”林克的思维还是一团乱麻,好不容易才提出一个完整的问题,“那么,你来地球……蓝星上干什么?”
“对人类来说,最为幸运的是,我们是全宇宙最善良最慈悲的文明。”黑衣人一笑,“我们要让蓝星人真正过上节日,让节日的快乐永远保存在蓝星文明的记忆里。”
“有个叫克拉克的科幻作家不是说过吗?一切高等技术都与神灵无异。我们具有神一般的力量,能够帮助你们实现节日中的那些所谓迷信,让节日的那些神话真正实现。”
“也就是说,”看到林克还不甚明白,黑衣人又解释说,“圣诞节的时候,真的会有圣诞老人驾着驯鹿雪橇从天而降,分给所有人自己想得到的礼物;新年的时候,每一个愿望,只要逻辑上不自相矛盾,都可以通过我们的力量实现;春节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在瞬间回到家里,和家人团聚,而春天在大年初一就会降临,百花盛开,万紫千红;情人节的时候,空气中会弥漫着催人恋爱的激素,只要两个人稍有好感,会克服一切障碍,立刻就进行爱的最高表达……当然更多人也可以……”
“是的,你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端午节,我们可以用时间机器把屈原带到今天,让他在中央电视台给大家朗诵《离骚》,也让每一个人摆脱病痛的折磨;七夕,我们也可以让银河架起鹊桥,让牛郎星和织女星在银河中央相会……当然如果移动那些恒星,你们得过几十年才看到,而且人家牛郎星人和织女星人也不干啊。不过我们可以在天球上造成这样的视觉效果。中秋就更简单了,带所有人去月球旅行也易如反掌……总之,所有的节日都可以成真!”
“是所有的节日都‘可以’成真。”黑衣人纠正他,“但实现任何一个都是以巨大的能量消耗为代价的,我们虽然善心,但也不可能为蓝星付出太多。你们星球上所有的节日,我们只能实现一个。这还是我作为文明观察员,跟母星申请了一百多年的结果。”
“是哪一个呢?应该是个大节日吧?”林克迫不及待要知道。
“当然,总不能把泼水节也算上吧。不过具体哪个节日,我没法定夺。我选出了大约一百二十个主要节日,交给母星的权威结构进行公证后,随机遴选的。”
黑衣人笑了笑:“你觉得我为什么在今天来到这里?”
“没错,就是今天。”黑衣人点点头,“这是电脑随机决定的,我也没想到结果是这样。”
黑衣人向周围指了指,林克顿时哑口无言。黑衣人站起身,说:“不管怎么说,祝你们——节日快乐。”说完,他的身体如轻烟般散去。
酒吧里到处悬挂的南瓜灯忽然都灭了,将打扮得千奇百怪的假面男女淹没在化不开的黑暗里。
在门外的大街上,游行的人群开始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谢尔盖·科罗廖夫站在被烧黑的发射架旁,虽然火箭升空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导流槽中仍有热浪涌出,给这里的早春带来盛夏的感觉。他抬头看看蓝天,尾迹已经消散,在那看不到的太空中,人类第一名宇航员已经绕地球飞行了大半圈。
科罗廖夫回过头来,看到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对他伸出手来,从服装看他是基地级别最低的工人。科罗廖夫握了他的手。那人从裤口袋中掏出一个瓶子,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个小金属酒杯,“我们得喝一杯,总设计师同志,可我只有一个杯子。”他咬开瓶盖给杯子倒满酒。
科罗廖夫接过那个脏兮兮的杯子,他现在已经疾病缠身,结肠上有肿瘤,不适合喝酒。再说在这个伟大的时刻,他完全可以无视这个人,但科罗廖夫这时可以怠慢官员和将军,却不会无视这个最底层的人,在西伯利亚的那些年,他的身份比这人还低,饿着肚子在矿井里搬石头。
那人拿着瓶子与总设计师碰了一下杯,然后猛灌一口。
“在这个伟大的时刻,您能允许我讲个笑话来庆祝吗?”
科罗廖夫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伏特加像火箭燃料似的把热乎乎的感觉传遍全身。
“您再来点儿。”那人给科罗廖夫的酒杯填满。
“谢谢,你的笑话?”总设计师微笑着问。
“我是一个外星人,您就叫我……G吧, 我来地球考察,我的兴趣是地球的重要节日。”
“哦,那你的收获一定不小,只要你调查的范围足够广,地球的每一天可能都是节日。”
“我之前进行了大量的考察和研究,那些都不是重要节日,事实上,真正的重要节日我一个都没有发现。”
“也不重要,这颗行星又公转了一圈而已。”
“那你认为的重大节日是什么呢?” 科罗廖夫有些心不在焉,他转身向不远处的军用吉普走去,他要回控制中心了,东方号飞船即将开始减速,开始再入过程。
“地球上生命细胞的第一次分裂,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十亿年前吧。”
“再比如登陆节,就是生命从海洋爬上陆地的那一天;下树节,长臂猿从树上下来的第一天;还有直立节、工具节、取火节等等。”
“但这些节日,我们是无法知道具体日期的。” 科罗廖夫说。
“那可以随便定一个,其实圣诞节就是在公元三百多年时由教会随便定的,圣经上根本没有记载耶稣是什么时候生的。”
科罗廖夫要上车,G拉住了他,“总设计师同志,我想说,今天就是人类一个重大的节日,我把它命名为诞生节。”
“哦不, 如果您此时处于加加林上尉,哦他好像刚升为少校是吧,的位置,就会发现地球是一个蓝色的子宫,婴儿只有出了子宫才能称为诞生……哦,总设计师同志,很抱歉我的笑话不可笑。”
科罗廖夫再次同G握了一下手:“很有意思的,谢谢你,同志,我以后会每年都庆祝这一节日的。”
“哦不不,”G摇摇头,“今天是否能真正成为诞生节,还要等等看,还要等等看才知道呢,总设计师同志。”
总设计师的车开走后,G大脑中的通讯单元把一条信息发往月球上的中转通讯站,由此发回母星:蓝星纪年1961年4月12日有可能成为诞生节,目前评估可能性为52.69%,持续监测中。
我是淫类,我向系桶输入思慰数具,3.14一壶9,虫试。
我是人类,我向系统输入思慰数据,3.141壶9,重试。
我是人类,我向系统输入思维数据,3.14159。
最后一行显示后,实验室里爆发出欢呼声。这些数据是从一个人的大脑直接输入到计算机中,实验者戴着大脑感应头盔,第一实现了人与电脑的直接连接,
兴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人们开始散去,脑机接口项目首席科学家丁一也从兴奋中平静下来。
人们回头,看到一个夹着一根扫帚的中年男人在对他们微笑,这是实验室的勤杂工,之前他们间没有说过什么话。这人放下扫帚,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一瓶酒,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摞显然是从门口饮水机上拿来的纸杯,分给大家后挨着倒酒。
“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有人问,像以前创造历史的科学家一样,他们多少意识到这个突破的意义,但也没有十分把握,因为许多当时看似划时代的成果都淹没于时间之中,他们此时只有项目完成后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一个勤杂工居然对这个成果如此兴奋,让他们很好奇。
“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勤杂工说。
人们开始喝纸杯里的酒,北京二锅头像把热乎乎的感觉传遍全身,像更新系统的数据传遍网络。
“在这个伟大的时刻,能允许我讲个笑话来庆祝吗?”勤杂工说。
“我是一个外星人,您就叫我G吧, 我来地球考察,我的兴趣是地球的重要节日。”
“哦,那你的收获一定不小,只要你调查的范围足够广,地球的每一天可能都是节日。现在节日的数量还在很快增加中,像双棍节(注:一个同性恋者网络购物节)什么的。”
“我之前进行了大量的考察和研究,那些都不是重要节日。我是想说,今天才是人类的一个重要的节日。”
科学家们互相看看,会意地点头,丁一对G说:“有可能,你把这个节日叫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G仰脖把瓶里剩下的一点酒喝了,“唉,上次喝酒是和总设计师同志,可敬的总设计师同志。”
丁一点点头:“人类第一艘宇宙飞船的总设计师,不过,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你吧?”
“呵呵我忘了,不过,G先生,”丁一抿了一口酒,“科罗廖夫、冯·布劳恩这些伟大的前辈确实值的敬仰,但我们今天的突破有可能使他们所有的努力全无意义。”
“这个突破之后,脑机连接技术将走上康庄大道,将飞速发展。很快,互联网上联接的将不是电脑而是大脑,接下来顺理成章的是,人的记忆、意识和全部人格将能够上载到计算机和网络中,人类有可能生活在虚拟世界中,虚拟世界,你想想,在那里人什么都可以做,想什么就有什么,像上帝一样。在那里一个人可以拥有整个星球,”
“对呀,所以,飞出地球太空航行算嘛呀。”一个操着京腔的年轻人说。
“其实这个伟大的进程早已开始,”丁一说,“互联网、移动互联、可穿戴设备、VR、物联网……记得吗?几十年前父母们居然责怪孩子们沉溺于网络,而现在,断开网络沉溺于现实是最让人不耻的懒惰和堕落。今天的突破,让人类迈过IT伊甸园的最后一道门槛。”
“未来的虚拟世界确实是天堂,在那里面每个人确实是上帝,其美妙是任何想象都难以企及的。我只想像一下那时的现实世界。开始,现实中的人会越来越少,虚拟天堂那么好,谁还愿意呆在苦逼的现实中,都争相上载自己。地球渐渐变成人烟稀少的地方,最后,现实中一个人都没有了,世界回到人类出现前的样子,森林和植被覆盖着一切,大群的野生动物在自由地漫游和飞翔……只是在某个大陆的某个角落,有一个深深的地下室,其中运行着一台大电脑,电脑中生活着几百亿虚拟人类。”
“哇,好诗意!小李,再弄瓶酒去,哦不用,外星人先生,去和我们一起吃庆功宴去!”丁一搂着G的肩膀说。
G摇摇头,把手中的空酒瓶放进垃圾篓,弯腰拾起扫帚,开始打扫经过几天通宵工作凌乱的实验室,他在做的时候用梦呓般的声音轻声说:“与总设计师同志分别后,我在太空中漫游,又探访过无数的世界,那些行星,蓝的、红的、黄的……各种颜色的子宫,智慧文明在其中孕育,在现实中成长,飞向太空,却在虚拟世界中熄灭,像荷塘中的荧火虫,一闪一闪,最终消失在暗夜里。你们看看星空,一片寂静,知道为什么了吧……哦各位,很抱歉我的笑话不可笑。”
G拿起垃圾篓,慢慢走了出去,他的背影显的苍老了许多。
“呵呵,这就是所有文青的未来,只有虚拟世界才能救他们。”丁一说,引起几声窃笑。
在实验楼的大门,G大脑中的通讯单元把一条信息发往月球上的中转通讯站,由此发回母星:蓝星纪年蓝星纪年1961年4月12日疑似诞生节取消,2050年10月5日确定成为重大节日,暂命名:流产节。
2099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伊莲竖起大衣领子,系紧腰带,双手插在口袋里,匆匆穿过格拉斯哥曾经繁华的中央步行街。
步行街的建筑有三百多年历史,属于曾经风靡欧洲大陆的新古典风格,灰色色调,岩石材质,街边曾经排列着一串时装小店,咖啡馆的桌椅摆在路边伞下,不过那样的日子都过去了,眼前的街道一片冷清。就像全世界各个城市经历过的,格拉斯哥也逐渐变得萧条、冷淡,像一盏烛火渐渐暗下。自从脑域时代开始以来,世界上各个城市都经历了这样的过程。看世界地图,能看见那些光点逐渐消失的过程,异常凄美。
伊莲刚拐上步行街,就听到吉他和歌声。她愣了一下,慢下了脚步。
那个歌手在大街中央一个靠墙的位置,用两道墙垛为自己挡风,黑色手提箱在脚下打开,箱子里有一些小件乐器。他穿了一件黑色运动夹克,灰色T恤衫的边缘从夹克下露出,牛仔裤卷着边。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世纪初典型的流浪歌手,也是伊莲看老电影的时候最喜欢的形象。歌手身材很高,褐色头发。
伊莲停下脚步,听他唱了一曲。他的吉他技巧还算过得去,个别地方有一点不够纯熟,但他很好地用歌声掩饰了过去。
“嗯。”伊莲点点头,“这种天气出来唱歌的人不多了。”
“我喜欢唱歌。”歌手笑了,“这让我感觉回到过去。何况今天还是圣诞节,应该有人唱唱歌。”
歌手和伊莲攀谈起来。他说他是从意大利来,父母早逝,是有钱的脑域商,他用他们遗留下来的钱周游世界——在几乎已经没有几个人活动的世界里周游。他说自己喜欢古老的事。他问伊莲要去哪儿,对她的活动表示了兴趣。
伊莲凝视他的脸一小会儿。这是一张年轻、英俊、不谙世事的脸。她犹豫了一下,说:“可以。你如果有兴趣,可以跟我来看看。”
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十八世纪小教堂,早在一百年前就改成了当代艺术馆,展出一些科技感十足的超现实主义作品。脑域时代之后,看展览的人寥寥无几,艺术馆的职能也几乎废弃,一两年开放一次。伊莲看中这个地方,就是因为其中堆积的无人问津的艺术展品,那么有创意,却又那么可怜。
她带歌手在第一排座位上坐下。座位都是临时的,塑料椅子,她摆好它们是想有一种仪式感,像古代的节日演出场所。她又看了看歌手的脸,他看上去还是天真愉悦,而且也在看着她,好像对她也有某种说不清的兴趣。
当照明暗下,3D影像开始弥漫在他们身旁。他们进入宇宙,又从宇宙俯瞰地球。
在他们面前的舞台上,出现数字、公式、光点、网络节点、迅速变化的结构,最后出现本星系群、银河系、地球,地球上冰河进进退退,绿色遍布消失,城市兴起衰落,人群扩大缩小。代代繁衍,由一点蔓延至全球,扩展至最为广泛后,突然减少、退缩进少数聚居点——那是脑域时代到来。整个过程中,不断有各种表情的面孔飘过他们身边,得意狂笑的、悲伤欲绝的、义无反顾的、隐忍痛苦的,他们几乎能从无声的影像中听到声音。
“那个时候人们还崇拜一切。”伊莲对歌手说,“这不奇怪,对于刚学会农耕的民族来说,气候太重要又太多变,他们不得不祈求一切信号的保佑。这是祭祀的来源。不过有趣的是,节日比这起源更早。”
歌手此时变得安静了,似乎忘掉了早先的饶舌,专注地看着图像。
伊莲看了看他的侧脸,又说:“是的,你想的是对的。这个确实是古代中国,由巫到礼,中国是最早祛魅的民族,礼仪之邦非常重视节日中的仪式和共同性。后来的罗马帝国把节日更看作狂欢。这也预示了两种文明后来的进境。”
图像更具体了,更多人物的身躯和面孔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舞台上。舞台处在教堂建筑的中央,由穹顶映衬,加之始终不变的宇宙背景,让一切显得幽暗深邃。动态人物和面孔越来越小,越来越凝聚在虚拟地球的表面,已经分辨不出每个人的眉眼,王侯将相都在一瞬间出现又消失于虚无。
“快要结束了。”伊莲说,“你看到了近代,这部分是你熟悉的。你看到春节和感恩节、情人节还有其他所有那些节日是怎么消失的。很讽刺,每年都有些人在脑域网络上怀念这些节日,但没有人再行动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到最后几段庆祝的画面。“……最后是10月5号,最奇怪的一个节日。地球人通常叫它脑域节,但我听说有人给它起过另外一个很不详的名字。你可能也听说过。叫流产节。”
“这是我想问你的。”歌手转头凝视着伊莲,“我不懂这些。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中看出什么?”
“那你是为什么要做这些?”
伊莲没有看歌手的脸,眼睛仍然注视着虚拟地球。“为了理解脑域。”
“脑域?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歌手似乎更有兴趣了,“每个人脑活动接入互联网,共同计算,体验无限……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吗?”
“我想理解的是,脑域会运作出什么结果。”
伊莲突然转过头,目光与歌手的目光相遇,浅笑了一下,问:“那你究竟是为什么对这些事有兴趣?”
“我……?”歌手有一点尴尬,转开了眼睛。“我没什么啊,只是刚才看的,激起了一点个人兴趣。我也说不好……”
“你说不好。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伊莲轻声打断他。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节日消失这件事吗?”伊莲歪了歪头,指向虚拟影像,“我认为,这是一场历时上百年的处心积虑的阴谋。”
歌手的瞳孔变小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节日对地球人的意义吗?”伊莲说,“进化论发现,猩猩和原始人都属于小群体、热衷于攻击的物种,直到现代人形成大型定居社会,分工协作,才最终超越猩猩成为文明物种。这是怎么做到的?最初以为是农业的功劳,可是后来发现,定居比农业出现早数千年:人类是先形成大群体,然后才开始农业。那么是什么让人类群体摆脱攻击性、凝聚在一起?最早,就是节日。
“节日本身没有意义,就是一个时间点。但是节日让全体人在同一时间举行同样的仪式,做同样的祝福,从各自不同的事务中抽身出来,感觉彼此是一体的。这种同一性的认同感,正是人类群体凝聚力的来源。
“可是自从某一年,当某个星球的‘观察员’到达地球之后,各种节日开始消失了。最开始人们还没有察觉,只是出现了各种混乱的节日、自创节日,然后人们开始厌倦,就像传染病一般,对这一切混乱的厌倦导致对所有节日的厌倦,于是一个一个节日消失,无人庆祝,人类开始物化,不再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不再重视集体性。最后彻底取消了共同的行为,所有人成为孤立冷漠的个体,退缩到网络里,退缩到虚拟世界,以此来拯救缺乏归属感导致的焦虑。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人们还以为是自然现象,还庆祝虚拟化的伟大进步,可是几乎没有人把这一切和那些‘观察员’联系起来。”
歌手的脸庞再也不显得天真了,他的嘴角开始浮现一丝冷酷的笑容:“可是毕竟所有选择都是人类自己做的。”
“你知道什么叫诱导吗?”伊莲站起身,“那个星球口口声声说着不干预,可是实际上派人隐藏到地球人中间,化装成地球人的样子,与地球人谈话,种下观念,潜移默化改变地球人的文化。”
歌手身子向后靠:“你太高估那些观察员了。如果不是一个星球的人群原本就有某种倾向,仅靠那几个小小的观察员又能做什么?”
伊莲缓缓绕着歌手坐的椅子走:“这些观察员的母星文明很不简单,发展出曲率引擎作为长距离宇宙穿梭工具,因此可以在宇宙各个角落探索,留下痕迹。他们一方面很自傲,感觉自己已经是最高等级的文明了,另一方面却又不自信,生怕后起文明超越他们。所以他们不惜一切力量把后起文明探索宇宙的欲望扼杀在摇篮里,让那些星球的兴趣转而向内,沉醉于虚拟网络,忘记太空。他们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的至尊地位。”
“问题就在于,这个星球本身其实并不是最高等级文明。”伊莲微微笑了,她想起自己最早听说玫瑰传说的情形,“当他们得知宇宙中还有更高等级文明,他们就非常渴望让自己的文明等级再升一个台阶,可是他们做不到。他们的技术水平似乎就停滞在飞行器的大跨越上了,此后一直是改善,缺乏质变。”
“你知道吗?”伊莲从歌手身后俯下身,“任何一个文明,想要进化到最高等级,都需要向内向外两条通路。所谓向外,就是掌握进发宇宙的能力,而所谓向内,就是掌握脑神经网络的知识。观察员母星之所以一直无法再上一个等级,就是因为只掌握前者,没掌握后者。
“你知道为什么后者重要吗?人类大脑有一百多亿神经元,以一种非常复杂的方式形成网络,而银河系里有几千亿颗恒星,相互之间也形成复杂网络。如果有一个中间层次——比如,有几百亿人组成的大脑网络——可以洞悉脑神经网络的奥秘,那就可以领悟银河系高等文明沟通网的奥秘。”
“人类现在掌握了?”歌手问。他的声音明显多了几分忧惧。
歌手猛然站起身,似乎有一种离去的冲动,但没有迈开步子。“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他问,“不怕我……怕我说出去吗?”
“你不会的。因为你已经走不了了。”伊莲说。
歌手在缓慢挪动步子:“你是说……”
“是的,没错。我等你很久了,A。”伊莲说。
“大名鼎鼎的A。”伊莲说,“我知道我做的事情、释放的信号会把你引来。你是地球上唯一留下的观察员了,本来计划再执行最后一年任务就回到母星去。你们以为人类已经退化了,不再需要观察了。可是很抱歉,我无法让你回去了。你所打探到的事情也永远无法报告总部了。”
“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文明进阶需要的两条路,向内的和向外的。”伊莲并没有上前阻止歌手的移动,只是说,“人类已经用脑域更新了有关于神经网络的重要知识,现在整个地球可以联通成为一个超级大脑了,所缺的只是对外进发的动力。人类太沉溺于脑域,几乎忘了宇宙。现在所有需要的,就是让人类再度睁开看向宇宙的眼睛。”
歌手又向门口移动了两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伊莲又笑了一下,“你心知肚明。由于你们之前的自相残杀和不明智的撤离,你现在是地球上唯一的观察员了。你们的母星有规定,如果某个星球上唯一的观察员遭遇非正常死亡,那么立刻会有军舰派出调查真相,同时会有舰队进入战备状态。如果你今天死在这里,你身上的发报器会立即自动向母星发出信号。”
“你总是低估地球人。”伊莲伸手指了指整个房间里的3D图景,“地球人的漫漫历史长河难道没告诉你吗?面临威胁是地球人最容易产生凝聚力和新事物的机会。现在的地球人,在绝对知识水平上已经超过你们,所缺的只是宇宙交通水平。你们的军舰太大型,要经历多次时空折叠才能到达这里,有这几十年时间,地球足够迎击并战胜你们。这是千载难逢的唤醒意识的好时机。”
“这跟我没关系了。”歌手说,“再见!不用送了。”
他说着,向小教堂门口一个箭步蹿了过去。眼看身体就要越过门槛的时刻,突然从教堂门框里射出无数根细小的箭头,朝他的身体射去。他或许没想到箭头会从这里射出,愣了一下才开始抵挡。就这一个瞬间,就给了箭头机会。他挡了几根,终于还是被一根箭射中了脖子。颈动脉瞬间有鲜血涌出。他双手握住脖子,跪倒在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惜没能持续多久。
画面凝固在A脖子被箭镞射中的瞬间,血花如晶莹的圣诞饰品在空气中微微反光。A像幽灵般从虚拟的驱壳中退出,整个教堂场景随着他的手势被压缩成一个光点,伊莲也不复存在。四周是一片如死亡般洁白的空间,A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就像身处宇宙的中心。
“这件事发生的概率有多大?”A惊魂未定,大口喘息,像是刚从十字架上复活的耶稣。
“只是时间问题。”一块亮着字母G的黑色石碑出现在空中。“你会死去,或迟或早,信号会被激发,母星将派出复仇女神,蓝星文明将到此为止。”
“可这有违我们的初衷,难道我们不是为了追寻更高级别的文明,那有可能是我们与地球人类共同的祖先?”一朵巨大玫瑰漂浮着,循环绽放、凋零,它上方悬浮着数字2。
在他说话的同时,整个白色空间幻化为巨大星空,同步呈现出2号观察员记忆中的信息片段,那来自多年之前的某个情人节。
“说到底,这还是一个嗜血杀戮的种族,即便他们进入了脑域时代,可基因中对于异族的怀疑与征服欲是无法通过编辑技术剪切掉的。”猎枪出现了,上面标着“一囔”。
“每个文明都将经过这样的阶段,但并不能就此否认蓝星人追求精神进化,摆脱物化的努力!”一头额头上亮着“年”字的似狮似虎的怪兽摇头晃脑,口中喷着怒气,它大吼一声,说道,“反过来说,某些自诩为高级智慧的文明,却打着平衡星座人口的名义干着一些让人断子绝户的事情,这难道不是杀人?”
那块黑色石碑G微微发亮,如同在海洋的波浪中轻微起伏,似乎在思考着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却不想被另一个人抢过话头。
“地球人是蠢,但罪不该死,想想他们为了迎接外星人所设立的节日,太欢乐了,虽然到最后我也没有露脸,但是那种天真幼稚的浪漫主义精神,实在是让人怀念。”5号观察员以一个普通游客的样貌出现,在离开蓝星之前,他把自己的意识数据付托了下一任观察员,上传到了脑域空间。
“这是个阴谋,从一开始就是,我、吾亓、尔悐和散兕都是这么死的。蓝星人用各种节日诱使我们来到地球进行观察,甚至利用我们的弱点,表面上似乎是我们插手干预了文明与科技的进程,实际上呢,他们利用我们加速了进化过程!”“一囔”越说越激动,那把枪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走火。
“也不一定就是蓝星人杀的你。”2号观察员话里有话,看了一眼A。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申请提前结束观察期。”A近乎哀求,他那曾经征服过千万人的嗓音微微颤抖,“这个文明已经没有观察的必要了,它的轨迹必将像所有进入了虚拟现实的文明一样,逐渐内卷化,丧失对物质世界的兴趣,慢慢走向自我枯萎。”
“这事由不得你。”黑色石碑G终于发声了,声音中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从谢尔盖·帕夫洛维奇·科罗廖夫到丁一,从诞生节到流产节,我接触过决定蓝星文明每一个关键转折点的主舵手,毫无疑问,他们身上总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科学乐观主义精神,乃至于他们以为自己掌握的便是宇宙间的真理。这让我想起了三百年前,当母星科技也即将走上这条内向化道路的关口,一场神秘的入侵事件导致我们整个星球的转轨,才发展出今天的横跨星际的宇航技术。历史总是具有惊人的巧合性。”
“你的意思是?”几把声音同时响起,在空旷无垠的脑域空间以无法描述的方式混响。
“那个你们根据人工智能程序推演出来的女杀手?”A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说,任何一个文明,想要进化到最高等级,都需要向内向外两条通路……”5号观察员突然开口。
“所谓向外,就是掌握进发宇宙的能力……”一囔若有所悟。
“而所谓向内,就是掌握脑神经网络的知识……”年兽摇头摆尾地接上。
“而观察员母星之所以一直无法再上一个等级,就是因为只掌握前者,没掌握后者……”2号观察员加快了凋谢绽放的速率。
“或许这一切都是来自于我们共同的祖先,更高级文明形态的安排,一切的一切,对节日的观察,对文明进程的干涉,母星和蓝星就像是一面镜子的两面,不,更像是中国人所说的阴阳两极,只有两种文明的融合,我们才能够突破彼此的进化屏障,进入崭新的文明阶段。有可能,我们所追寻的终极目标,我们的造物者们,他们便在那里等着我们。”
“所以……我们需要向母星发送信号,让他们和平地来到蓝星,坐下来谈判如何合作?”A似乎从萎靡不振中醒觉过来,甚至带着几分兴奋。
“你是新来的,权限不够,而且不会有人相信你的。”G冷冷说道。
A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开始努力退出脑域,四周的空间不断剥落,露出新的环境,从太空到海洋到都市到古堡,但他始终无法逃离其他观察员的包围圈。
“只有一个办法了……”所有其他管理员的名字以相同的频率开始闪烁,整个宇宙开始闪烁,照亮A那张精致而苍白的面孔。
(陈楸帆:极客文科生,理性文艺B,科学唯心主义者,曾编造《深瞳》《薄码》《荒潮》及《未来病史》等虚构作品,现投身诺亦腾科技,致力于突破现实与虚拟之间的次元壁,相信英特纳雄耐尔插管主义终究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