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腊月,我邻居章桂均南下东莞。旁人问询时,他声称在老家找不到能挣钱的事做,想去南方工厂打工,赶紧攒钱盖房娶媳妇。但我们这些同学都知道,他这个时节慌慌张张去东莞,实属不得已的选择。
两年前,他爸被电视上铺天盖地的广告洗了脑,在确认他实在没能力在学业上光宗耀祖后,花了五千多块钱,直接把他送进了北方汽车专修学校。当时在电视上丧心病狂打广告的学校,不下五家,我至今能记起的,有做面包糕点的新东方、开挖掘机的蓝翔,还有“学汽修到北方”。
到了北方才知道,并没有电视上看到的业界良心,里面烂得一塌糊涂。除了敷衍了事讲一堆来路不明的理论外,平时连个操作实践的地方都没有,电视上那一排排的汽车,都不知道是在哪个车厂偷拍的。所谓的一比一工厂模拟、学成包分配工作,更是天方夜谭。学校最多的,是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章桂均在的那一年,就有两次打出了人命。
这类学校只有一件事办得特别认真,那就是招生,电视广告只是他们其中一个途径。最为疯狂的,其实是人拉人模式,有点类似如今的社群运营。老师发动学生,学生发动家人,虽然里面的人都知道是骗人,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拉一个人来报名,能拿到一千块钱,对于当时农村孩子来说,真的是诱惑极大。
仅仅一个暑假,章桂均就在老家村镇,忽悠了十八个孩子进北方,其中大部分都是亲戚。那时我和对门邻居老栓的儿子老蔫,都在高三关键时期,被忽悠得直接休学跟他跑了。学费章桂均是帮他爸赚回来了,但这事做得伤天害理,乡里乡亲的,结果可想而知,他不得不在过年前,赶紧跑路。
章桂均这人不简单,从小就是村里的问题儿童,人见人怕。他南下前,悄悄找到我说,你爸骂我断了你前程,骗了你家六千块钱,但你不要这样想,这次去东莞,我一定混出个人样,苟富贵勿相忘。
这番密约,令我激动不已。虽然我爸天天在家对着隔壁指桑骂槐,但我内心就是服章桂均,依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事实证明,他没有让我失望,一年后,他电话打到村代销店,对我说,厂子招工,钱多人少,速来!
出发前夜,老蔫和他爸来到我身边家,蛇皮袋鼓鼓囊囊都是老家特产。我自然知道来意,老家穷山恶水,出路实在太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帮不了我们什么。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我也没多想,就答应带上老蔫一起。况且初次出门,路上多个人多点照应,我对老蔫想和我一起还有些开心。我们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轻率的决定,为日后埋下了祸根。
南下的绿皮车,人满为患,车厢里热又臭,厕所里简直无从下脚。我们俩一路忍着,熬到东莞常平,眼前的景象让我俩都很吃惊,没有想象中的工厂林立,破破烂烂的路,两边都是香蕉林。
不过我们要去的电器厂,据说是这个镇上最大的厂。路边的小店老板帮我们指路,说厂子离这里还有段距离,话都没说完,就有许多拉客仔过来揽客。老蔫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我也不敢再开口说话,两个人慌乱地挤出人群,沿着老板指的方向大步疾走。
我俩运气够好,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地方。也差不多是中午吃饭时间,很快就看到章桂均穿着蓝色工衣走出大门,我和老蔫快步迎上,几乎喜极而泣。章桂均却并没有见到老乡的喜悦,板着脸显出几分不快,他指着老蔫问我啥意思?
我赶紧解释一番解释,老蔫也赶紧把肩上的蛇皮袋放到面前,说里面有老家做的锅盔,还有核桃板栗,两段腊肉。章桂均脸色缓和了一点,一边怪我办事不行,多一个人也不提前说,一边带我们去吃饭。
吃饭的地方,在工厂后面不远,一排简易的铁皮棚子,章桂均指着其中一家粉面档,说这是他对象开的。我和老蔫不禁肃然起敬,这小子真应了老家俗语:从小不调皮,长大不出奇。我和老蔫从北方汽车学校半途而废,现在养活自己都难,还不知道媳妇被谁家养着,而章桂均不但有了对象,还是个老板。
进到电器厂我们才知道,章桂均已经混到了车间主管的高位了,如果没有这层关系,我们两个大男人要进电器厂,听说比在老家娶媳妇都难。
在老家,我们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我们村长,也就是章桂均他爸,但远在东莞的章桂均显然比他爸威风得多。我们车间四条生产线,总共两百多人,来自全国各地,每个人见了章桂均都恭恭敬敬。他还严令我和老蔫,在车间不许叫他桂均哥,要喊主管。
主管把老蔫安排在炉后捡板,那个黑玻璃罩子里面,天天烧开水一样熔着焊锡的炉子,叫做波峰焊。所有插好电子元件的PCB(电路板),都被夹具固定着,慢慢通过波峰焊里面沸腾的焊锡,出来前虽然经过内部冷却,但温度依然高达上百度。老蔫的工作就是在炉子后,取下夹具,把焊接好的板装进周转架。
而我则专门负责物料周转。初到广东,我们本来就水土不服,老蔫又整天站在高温炉子旁边,我经常看到他都是两眼通红声音嘶哑。但章主管经常过来巡线,对我俩也毫不留情面。有一天老蔫喉咙实在难受,快步跑到放水杯的柜子那里,还没拿到杯子,就听到章主管在身后大喊:“谁让你擅自离岗?后段板子堆成啥了?”
刚来那几个月,产线其他人见我和老蔫都远远地避着,并且偶尔有风言风语,说我和老蔫是关系户,是领导的眼线。慢慢他们看到,我们并没有享受关系户的待遇,挨骂甚至比他们还多,才有人渐渐和我们熟悉起来。
我经常送板去测试站,很容易和一个品管女孩小万熟悉起来,湖北人,大大的眼睛,很漂亮也很热情,说话带着浓浓的口音。每次发现不良板让我们返工前,都要“哎呀哎呀”地大惊小怪着,像唱歌一样。她总是向我打听老蔫的事,年龄相仿,况且老蔫人并不似其名,生得唇红齿白清秀端正,我自然知晓其中奥妙,每次也知无不言。
有我从中牵引,小万和老蔫进展极快,常常见她以巡检之名,溜到老蔫身边,塞一块润喉片或者冰糖啥的。老蔫人虽蔫但不笨,终于在一天下午托我打包一份汤面给小万。朋友如此开窍,我自然乐得成人之美。但我们没有想到,这份一次性餐盒带回的汤面,为我们揭开了一个秘密。
小万收到心上人的面条,惊喜之余多问了一句,你们俩怪有钱哟,食堂有饭,还出去开小灶?我说是主管安排的,帮我们省钱,说食堂吃饭扣工资。小万惊得筷子都掉在地上,大喊着说不可能,外面饭馆她都知道,不可能比食堂饭便宜的。
但章桂均之前不是这么和我们说的,他说食堂每餐都要扣工资,我和老蔫吃饭就去他对象餐馆,帮我们省钱。我俩大都吃的是炒面,不加蛋才两块钱,的确便宜,加上我们本就是陕西人,也吃不习惯食堂的米饭。章桂均还反复叮嘱,不准我们和别人说吃饭的事,说我们是违规的,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小万竟有了怒色,恨恨说了一句:“章扒皮真不是东西!”我大惊,怪她不该有此一言。小万却说了一个让我和老蔫猝不及防的秘密:章桂均根本没有对象,前不久还想约她吃宵夜! 而食堂扣工资的事,根本就是他的一面之辞,因为工厂每天有三块钱餐补,算下来我们差不多是包吃包住。
我和老蔫目瞪口呆,小万仔细问了我俩每月工资情况,又告诉了我们好的推断——章桂均把我们的餐补都装进自己腰包了。小万告诉我们,这样的事,章桂均一直在干,“章扒皮”的外号即由此而来。因为受坑害的多是我们这种,别的电子厂不招、为人听话老实的男工,大多数人知道真相也吞声忍气,偶有几个忿忿不平者,都遭到“交工衣走人”的下场。
老蔫气鼓鼓地嘟囔一句:“在家里骗,出来还坑,是人吗?”小万听罢又想起了什么,要再核对一下老蔫的工资,然后她叹息一声,说老蔫那个岗位,是有高温补贴的,一个月有50块钱。结果不言而喻,车间高温补贴,登高作业补贴,夜班补贴,也是“章扒皮”下手的地方。
小万握着老蔫的手,脸上是让我们无比动容坚决,她说一定帮我们要回来。老蔫嘴笨,吭哧半天再没说出什么,但通红的眼眶里,涌起自从我们一起逃出北方汽车学校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的活气。
小万未细说会如何帮忙,我和老蔫忐忑期待着,不敢随意打听。想我俩大小伙子,来东莞也一年有余,如今还得依靠弱女子为我们出头,不禁悲从中来一声长叹。
不想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小万又像往常一样来到老蔫身后,刚来得及拿出薄荷糖,章扒皮带着经理从天而降。平时凶神恶煞的主管,对着经理点头哈腰,经理眼神复杂地看着小万和老蔫。事后两个人都被记过,看来主管先下手为强了。
老蔫颇为激动,我也觉得憋屈,准备晚上找小万商量对策。谁知当天下午,食堂门口贴出公告,小万宿舍发现有人私接电线,正好在小万床铺位置。工厂为省电费,宿舍没有插座,并以安全之名严禁员工接线。
一天两次违纪,小万被交工衣走人,听品质员工私下告诉我,连申诉机会都没,是被强令出厂的。和小万要好的一个女孩偷偷和老蔫说,小万原本是想在厂门口等他下班的,但章桂均走出去,不知道和她说了什么,小万很快哭着离开了,头也没回。
那晚老蔫没有上班,坐在章桂均相好的那个粉面摊一言不发。章桂均带着我去找他时,他的眼睛红得吓人。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老蔫用那种眼神看人,他盯着章桂均,问小万的去向。
章桂均却摆着主管的威风,指责老蔫擅自离岗,旷工,要罚款。正张牙舞爪说着,突然老蔫从袖子拿出一把美工刀,对着章桂均油亮的脖子一划……
不可一世的主管章扒皮不再说话,捏着喉咙直直倒了下去。粉面摊老板,那个叫朱爱霞的女人,杀猪般地嚎叫着救命,然后又从抽屉拿出一大把钱,想递给老蔫,哆嗦着说,大,大哥,钱给,给你,一年半的饭钱,3800多,这,这里……
老蔫面无表情,伸手又划了一下,朱爱霞的手腕上喷出暗红色的线来。老蔫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半个月后,听说朱爱霞精神失常了,而她到底和章桂均算什么关系,同伙还是情人? 章桂均那天下午在厂外到底和小万说了什么,要挟还是恐吓? 也再没有人能告诉我。
离开电器厂后,我回到老家,和姑夫一起在山上种香菇和木耳,此后再也没有去过东莞。那一年多发生的事,对我冲击太大,后半生都没能走出来。
章扒皮他爸从村长位子上下来后,没几年就脑溢血瘫倒,成了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废人。他的两个大儿子都不愿养他,天天用架子车推着他往对方家门口丢,兄弟俩经常为此打得不可开交。
我爸有次上山看我时,悄悄感慨,说章家父子活该。他说,章桂均他爸章老狗,一辈子都在欺负对门老栓家。老蔫和章桂均都是计划生育超生的,但就只有老蔫一直是黑户。
强压着不给上户口就罢了,生产队收上交款时,村长章老狗又要求按人头交。在2005年我老家农业税取消前,老蔫名下的上交款,其实都被章老狗贪了……
这样的往事,听得我心惊肉跳,站在山上举目四望,依然是看不到边际的大山。困在大山里的人,一辈子就为了点蝇头小利,争斗算计却又彼此难分难解。
现在好了,那些贪得无厌不给别人活路的人,都收到了自己应得的一切。没有人能够一辈子都欺负别人,也没有人会一辈子愿意被人欺负。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小万和老蔫,我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我多希望,他们能一直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