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这些相遇中,闻善是观察者,也是体验者。他会探访逝者生前的生活环境,书籍、座椅、床榻甚至健身器材都亲身一一感受。他会因为悼词介入别人的生活,与抗癌网红阿姨成为朋友,还帮对方修淋浴喷头。他甚至愿意让别人介入自己的生活空间,接待跋涉千里而来的网络配音者,让对方住进自己家。然而可惜的是,闻善的身份始终是游离的,这些外力并没有给他以内在和外在的精神力量。
影片出现最特殊的体验者,是一个真实存在的虚幻朋友,叫做小尹——来自闻善的创造,是其脑海中设想的角色人物。他外形年轻帅气,周身带着“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的悬疑气息。不仅被创造,小尹还参与到闻善的每一次观察与体验中。于是,观众体会到小尹作为闻善人格知觉的提醒作用,明白其正是闻善本体的一种外化。这种角色往往因为特别而承载了更多的期待,蕴含着故事内在张力的可能。
通常情况下,影片中出现的语言字幕、旁白、朗读、诗歌、黑屏章节字幕等与文字关联处,与文学相关,但不全然是文学性的。当电影作为视听化语言的表现,在合适的契机,与隽永深刻的文学性表达,双方同时作用,关照互文,文学性的意象便出现了。
闻善一边接听来自大洋彼岸逝者妹妹的电话抱怨,一边接受开火锅店的二哥对已故大哥的感念——从二哥那里,得知已故大哥曾经为妹妹备考运来冰块吹风扇解暑,形成了对大哥的冰火认知。这个过程始终以兄妹讲述、闻善聆听的状态进行,妹妹不断纠结于对往事的不满,却在最后一刻决定不再修改悼词。画面以冰块在吹风中解冻滴水的特写镜头结束,妹妹的声音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这是妹妹的回忆。同时这一滴一滴水也恰到好处地滴进了观者内心,带着浸润的潮湿感,形成了影片最初的文学性意象。
事业成功的老板忙着用两部手机联络工作,为了节省时间甚至抱着骨灰盒都要加快步伐,却忽略了父亲想要回老家、想在住的地方种竹子的简单愿望。葬礼结束后,老板的朋友圈里,是一段竹子摇曳的视频画面。念念不忘的回响,终于遥遥地慰藉了天上的父亲,再次形成摇荡到人心的文学性意象。
每一段讲述的过程,运镜都是以闻善与被观察者为主,大体保持中景,不走近也不远离,好似有意维持冷静疏离的味道。导演也刻意规避了表现故事中最有戏剧性的场景,在观众觉得语言表述过多的时候,补以呼应的视听画面,展现出明显经过深思熟虑的、来自导演的取舍。
不过虚亦实,实还虚。双线交替并进的展现中,每一个故事的材料闻善都认真整理收集——千里奔波的网络配音者找上门来,闻善能够拿出保存完好的两年前的音频采访记录。这些内容对闻善是有意义的,于是我们意识到他接触的所有故事最后都反哺了他本人:闻善从来需要的都是人的故事。这根本就是导演寻求的主题——整个影片只是借特殊的背景,表达从来无关生死,只关乎人间烟火。
为了这份人间烟火,导演做出很多努力。让一个驼背、独居、人畜无害的中年编剧,背着普通黑色书包,骑着共享单车,穿梭在一场接一场与委托人的会面之中。这构成了主人公贯穿全片的核心动作,编导也因此用心良苦地设计了很多场景:公寓、火葬场、动物园、快餐店、火锅店、出租车、滑冰场、创业者的半地下室、小区内人工搭的凳子等。场景变化丰富,很像忙碌生活中的一幕幕快速地经过,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由于频繁对话产生的枯燥感。
然而在这份平缓克制下,故事显得平淡而没有波折。为了写出最合适而真实的悼词,闻善面临的挑战是去了解那些素未谋面的活人、死人。导演似乎没有让他遇到过什么为难的事,以至于最难看的事,仅仅是当闻善要和老板的儿子单独对话时,老板的妻子说了一句他有点“麻烦”而已。片中所有的故事没有丑陋,无一邪恶,编导用心地给每一个故事适配了光明的结尾,赋予片中人间不幸事以最温情的底色——但这往往不是人间烟火的真实底色。
同样虚幻的还有其职业真实性,闻善的工作设定本身不常见,但足够有趣。只需要一点对于这个职业假定性的认同,观众接受起来并不困难。但困难的是,随着主角生存状态和电影剧情的展开,总会有种疑问冒头:这种职业和存在方式是真实的吗,是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