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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令我们不快,说话使我们可笑_澎湃号·湃客_澎湃新闻

频道:犯罪电视剧 日期: 来源

我们太习惯于说话,少有人领会到沉默的好处。事实上,不是所有事物都有适合它的表达,人们也不总在词语中思考。

本文节选自德国作家赫塔·米勒的一篇散文。身处罗马尼亚的高压管控之下,米勒时常感到死亡的临近。这样的生存体验是难以言说的,比起亲密要好的女友,她更愿意向大自然倾诉——“自己大声独语而不和植物对话,是一件丢脸的事”。

▲ 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1953 — ),德国女作家、诗人,以写作德裔罗马尼亚人在苏俄时的遭遇著称。2009年,凭借“专注于诗歌以及散文的率真,描写了失业人群的生活图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沉默不是说话中间的一段停顿,而是一个独立的过程。我所熟悉的家乡的农人,没有把使用词语变成一种习惯。如果不谈自己,就没什么可说的。一个人沉默的能力越强,他在场的影响力就越大。

我从同室而居的家人身上,学会了用面部的纹路、脖颈上的血管、鼻翼的抽动,或用嘴角、下巴和手指的示意,来代替对词语的等待。一群沉默的人,彼此注视着他人各怀心事在房中走来走去。我们用眼睛而不是用耳朵倾听,这使人感到一种舒适的迟缓,内心的想法被拖长后分量愈加钝重。

这样的重量词语无法提供,因为词语不会停留,它们在话语将完未完之际就已悄无声息。词语只能一个一个,一个接一个地说出,前面的一句话走了,才轮到后面的。而在沉默中,它们可以一起到来。那些被我们久已淡忘、甚至从未提起过的话语,都可以依傍其中。这是一种坚固的、自成一体的形态。而说话是一条线,需要将自己逐一咬过,再重新编织。

来到城市,我奇怪城里人要说那么多话,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或者,或者为了彼此成为朋友或敌人,或是向别人索取或给予。甚至说起自己,也是没完没了的抱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随处是傲慢和自怜,浑身上下透出大惊小怪的自恋。走到哪里,嘴边都挂着个被用滥了的“我”。城市人擅长巧妙的装腔作势,皮肤下的关节迥异于农民,舌头成为嘴里另一个完整的人。我带着长期练就的沉默和天生迟钝的农人骨头,没有任何罗语基础(后来掌握的也有限)来到城市,无法开口说话。

我用环境的不同来解释城市人和农人的不同。街道、广场、河岸、公园——到处是石子街道或柏油马路,它们不仅比村子的马路平整,甚至比房间里的地板还要光滑,比黏土地面的夏季厨房更适宜居住。我需要一个解释,就选择了最简单的:脚踩光滑地板的人们,舌头也能不假思索地活动。而耕地坑坑洼洼,渴望腐烂(自然就不便铺路)。柏油马路需要以说话来应对,面对耕地则需要骨骼沉甸甸的迟缓。人们不加设防地将时间延长,明知土地贪婪,仍然让舌头沉默,让土地等待。柏油路上则简单得多,人们在不停的说话当中,死亡被抛到生活后面,而不是躺在生活的下面。

我心中感到不安,开始怀念家乡,我自己从泥尘中走出来,却把别人留在村庄的土地上。那里盛开着所有死亡形式的陈列馆,那里的人们只能等着被吃掉。在专制政府的死亡威胁触及我之前,我习惯了在平常生活中间看到死亡。因为我常常想到它,所以它会来找我。它在城市的沥青路消失的地方找我,它坐在城边,那或许也是我的童年渐行渐远的地方:蔬菜市场的水泥台子上,山里来的老妇叫卖核桃般大小的灰毛苦桃。苦桃和老妇脸上的皮肤一样,那是老妪桃。当稚嫩的杨树叶子微微泛红,散发老人房间的气味时,死神就坐在公园里。当黄色的灰尘落下,蜡白的死神就坐在街边开放的菩提树中。村庄也有很多菩提树,但城市的菩提气味不一样,我闻到柏油路上的菩提花香,总会想到“尸糖”这个词。小街上,门前的花圃里,大丽花关不住它翻卷的花朵的色彩,死神也在大丽花中找我。城里的植物,在我陷入威胁之前,都是一般意义上的死亡示范。即便我想过自己的死,也都是自然死亡,是肉体在厚实的柏油路上缓慢的凋零。后来,当我和朋友们生活在秘密警察的威胁之下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历尽一天的折磨,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目光如注满石膏一样呆滞,双腿像借来的一样陌生。此时此刻,植物代替无力的语言向我讲述发生的一切。它们用自己生就的香气、缤纷的色彩和婀娜的体态,连同它们植根的土地,一齐向我讲述。它们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放大到无限大,为方便查找进行必要的压缩,与先前的经历整理在一起。大丽花告诉我,审讯是审讯者的职责所在,是他的日常生活和固定程序,小桌上的凹槽是其他受审者留下的痕迹,我只是众多案例中的一个,但又是个案。这一切需要大丽花来告诉我,令我十分困扰。它还告诉我,这固定程序在我身上又具有特殊性,因此我必须独立思考,才能保护好自己。我必须有足够的能力捍卫自己。大丽花了解我在审讯中经受的折磨;知道我喜爱而不愿失去的人,被囚禁在小小的牢房。知道我怀了孩子,却不想把他生下来,因为不愿给他这样一种狗屁生活,虽然堕胎要被抓住一样要进监狱。大丽花了解这一切,并给了我面对灾难的力量和信念。但我如何用语言解释给别人听?

女友问我审讯的细节,我想把一切都告诉她,但“一切”就意味着所有能用语言表达的部分。我向她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可是有关对岸的一切,有关植物在我回家路上为我一一解释的事,我丝毫没有透露。关于老妪桃、尸糖和大丽花我也只字未提。沉默与说话同等重要。沉默可能产生误解,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我必须沉默。

我不想让她感到害怕或感觉可笑。我们是要好的朋友,几乎天天见面,但我们之间很不相同。差异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我们都需要对方身上自己没有的东西,这种亲密无须语言的表白。她不了解我的感觉方式,我与花草的冒失她也从未经历过。她是城巿孩子,我的感官踉跄的地方,她的感觉在顺利地滑行;我在迟疑之时,她已经上路了——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如果我告诉她,山谷中开放的百花是死亡形式的陈列馆,她会笑死的。她不懂得风景中孤独的痛苦,不理解对无法承受的瞬间公开的清算,对所有事物保持着一种中庸的标准和客观的目光,永远不会去苦思冥想什么词语问题。她喜爱时装和首饰,像鄙视感官的破产宣言一样鄙视政权。政权也从不去理会她。她学的是焊接技术,她的专业是建设性的、忠于国家的,我所做的是破坏性的。她不懂德语,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

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政府认为我们的友谊是纯粹女人之间的,没有任何政治因素。但她难以捉摸的天性却高度政治化,她的肉体厌恶和拒绝卑躬屈膝,道德观念比某些政治理论和颠覆性空话更坚决。我很依赖我的这个朋友,她能将我心里的碎片修补完好。然而,她自己的身体却正在被死亡蚕食,她患了癌症,我们知道时已经晚了,医生说还有三年的时间。我移居德国后,她来看过我,给我看她被切掉右乳后留下的疤痕。然后,她承认是秘密警察让她来的,让她来告诉我,我的名字在他们的死亡名单上,如果我在西方继续诋毁齐奥塞斯库,他们会把我干掉。她在柏林一落地就等于出卖了我。她在承认出卖的同时又表示,永远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两天后,我请她收拾行李离开。我送她去车站。月台上我拒绝用手帕向她挥手告别,拒绝用手帕擦眼泪。我也不需要用手帕打结让自己记住一切——结已经在脖子上了。

这次分别两年后,她死于癌症。爱一个人又必须离开她,因为她不了解自己的行为,不了解她对我的感情被利用来伤及我的生命。她把我们的友谊,借给了对她鞠躬却要杀我的国王,以为还能从我这里得到一如当年的信任。为了对我撒谎,她必须欺骗自己,二者手牵手,彼此无法分开。失去这份友谊,是我至今无法摆脱的心结。我也要为她找到心兽和国王,因为这两个词是双刃剑的两刃,出没于爱与背叛的丛林,忽隐忽现。我的文字虽已跃然纸上,表达却依然欠缺,我不得不继续追问:“维系在一起的爱,为什么,在什么时候,会以何种方式变成死亡的猎场?”我不得不抛弃这段感情,但心中是挥之不去的自责,于是我借用一首美丽的罗马尼亚民歌,来结束我的女友的故事:

那爱过又离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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