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巴103的放松音乐响起，教练前平举一只手，又举另一只手沿着它点三下，接着两手指地。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我们不管怎么跳，都是在地上？还是提醒一个更严重的事实：别忘了我们终将归于地下？

在学舞的同时我也在思考。动作必须切入音乐，可是如果不去理解，则动作和音乐的关系也就是卡到点而已。一位好教练不需要解释她的思考，她的身体已经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一样，到处都透出理解，而逊色的教练，动作像一件衣服一样浮在身上，只是被动地呼应音乐。

当手再一次摊开，平伸向前，我注意到从肩到胯的左右波动。这种全身的波动是对音乐最基本的依偎。这一次，手不是往下指的，而是收回来拥抱自己。我对此的理解是：在地上的时光里，紧紧把握自己的爱与牵挂。

放松音乐总是开朗大气，当心在大汗中跳个不止的时候，一片完整的空间从慢速的、无鼓点的音乐中展开，能量立时从身体流回了大脑。在慢节奏中，可以细细品味舞蹈中的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比如，舞蹈需要颠倒主次，让身体从属于胳膊，胳膊举起时，仿佛有一种力量拉着它，并带动身体。看舞蹈时，我们感受到的“优美”，往往是因为动作让我们感受到了不可见的神秘力量，知觉到了属灵之物的存在。跳舞的人，往往是凭藉对肢体的高度的控制力，来展现一种被一个更大的神灵摆布的感觉。被摆布，才显出了大优美。

我想到了蜘蛛，想到了表示“蜘蛛结网”的英文spin同时也有“旋转”的意思：旋转和结网怎么会是同一个词呢？我想了很久。直到注意到了摆布跳舞者身体的那个神灵，我忽然明白，这种感觉，跟看到蜘蛛劳碌打转的同时也看到它身体下的网时产生的感觉，是一样的。蜘蛛不也是舞着舞着，逐渐显示了自己身在网罗之中吗？

对蜘蛛丝的观察总会通往神秘。特别是夜晚，结了霜或露的草叶上，蜘蛛丝也是潮湿的，被月光照亮，被风振动。蜘蛛不知去了哪里。不管是一些残迹，还是一张尚完整的网，都会让人联想到自己在地面上的遗留物。一旦归于泥土，风摇雨润，确实都跟自己无关了。

放松，需要用胳膊画大圈，需要伸展各处，达到极限。有一节放松音乐，在伸展腿的时候，教练会抚一下胸，以前我以为是累了，缓一缓，后来发现只要用这支乐曲，她都会如此。

这种教科书式的严格，是尊巴所需要的，实际上也是各种舞都需要的。良好的自我感觉难免要溢出，这就成为炫技，严格却标示着一位教练对“当好一位教练”的追求。于是，我时常能从教练千年不变的一碰一扬一抚或一笑之中，觉得此刻乃是彼时，严格带来的仪式性的瞬间，是一个个让时光得以常在的时光中的标记。

尊巴音乐的情绪非常多，贡比亚是两个“曳”的结合——脚下拖曳，身上摇曳；巴西战舞特有的低头、弓背，使人像昆虫一样横蛮而仓皇；而在弗拉明戈的节奏里，我会有雕像上身之感，脑中有一根悲怆之弦，时不时地被触到。

不少作家都流露过对音乐的不屑，我记得博尔赫斯就是一位，他们都觉得，音乐是带节奏的东西，激发的兴奋是流于表面的，不深刻，不高级。我的感觉是，如果能用身体、以充分的理解依偎进音乐的情绪里，我也没法想象还能如何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