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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门峡生态文学周丨搭车

频道:喜剧电影 日期: 来源

时间长了我们也摸出一点规律。车倌有年轻一点的,有老一点的,一般来讲老一点的好说话。在他们眼里大学生是稀罕动物,奇怪这些洋学生怎么一下子掉到这个沙窝子里来?至少我们当时所在的公社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车又分空车、实车,空车好搭;实车装满货很难再坐人,但在车辕头再捎一个人也是可以的。俗话说,人一出门小一辈儿,对车倌我们一律喊大叔或大爷,先喊得对方心软。还有一个窍门是女生好搭车,鲜有被拒绝的,男生就可能让人家找个借口给怼回来。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个中学物理课上就学过的定律也同样适用于人类。如遇有急事就让女同学出面去拦车(如那一年党的“九大”召开,就急着要进城去打听会议精神,这事关我们的分配和前程),我们就躲在屋里趴在窗户上看,等到车把式“吁——”的一声勒住马,刹住车,我们就立马冲出来喊道:“还有一个,捎上我。”而且一上车就掏出进城带的干粮说,大爷尝尝我们烙的发面饼。车把式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但这种“美女招手法”很少用,有失女生的尊严。

因为这是一条固定的路线,时间长了与车倌也混熟了,话也多了。他们总爱向我们打听城里的稀罕事儿。我也常能从他们嘴里听到在城里听不到的故事。一般车倌都年纪偏大,有的是儿子娶了媳妇忘了爹和娘,他不愿意在家里看儿媳妇的白眼,就出来赶车,多挣工分还落得个逍遥。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起儿媳妇摔盆骂狗,我们听了都伤心。也有家庭和睦的,会给你展示刚从城里出车回来给小孙子买的玩具。有的光棍车倌还会悄悄告诉你,这条线上的车马店里有他相好的老板娘。当时一到秋天,公路两边的房主就会腾出些房子来烧个大炕,接待过夜的车马,一般是赶车人自带米和马料,房主收一点柴火钱。也有人吃马喂,吃住全包的,类似现在的民居。一时,车马店里人声喧哗,骡嘶马叫,人们套车卸车,大声地互相招呼。土炕上弥漫着旱烟味,有时还有一点酒香。还有一件最让孩子们高兴的事,可以到甜菜车上去抽一个糖萝卜,生吃或切片蒸熟,堪比现在的口香糖。总之,一到秋天,这条路上就鞭声不绝兮尘飞扬,马铃儿响来人四方。搭车成了一种文化,我们很怀念那些不期而遇的人,和那一条永远流动着故事的路。

杭锦后旗(简称“杭后”)离临河县四十公里,曾经是当年傅作义晋绥军的根据地,留下不少旧的房屋街道和文化遗存。内蒙古巴盟机关先是设在磴口县(就是我从北京毕业千里迢迢去报到的地方),后又搬到临河县,因房产不够,许多活动就到杭后去举办。一次我在杭后住党校,学员都是当地的公社干部,每人一辆自行车,一到周末即“飞鸽”(当时的名牌自行车)而去。我因有事,周末当天没走成,原打算那一周不回家了;早晨一觉醒来,面对一个空荡荡的院落,不觉又动了归心,便去城边的路口去等班车。这条大路直通四十公里外临河县委的大门。当时我新婚不久,家安在县委大院里的一间办公平房里。爱人刚从外地调来,还没有安排工作,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我在路之头,她在路之尾,也许这时她正在大门外的路口遥望班车,“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我这边左等右等班车不来,却过来一辆油罐车,我一挥手司机居然慢慢停了下来。车上是一个光溜溜的椭圆形大油罐,罐的两侧各有一条一尺高的铁护栏,这是唯一的抓手。我喊一声:“师傅好,我是临河县委的,搭个车行吗?”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用嘴巴指向车上的油罐说:“行啊,敢上去不?”没想到幸福来的这么容易,我连说:“敢,敢!”话音未落,我便翻身上车,坐在罐侧。以双脚顶住护栏,双手左右托住油罐,找好平衡。司机一踩油门,油罐车就像大象背上吸了一只蜗牛狂奔而去。以现在的交通规则论,这绝对是要重罚重处的。但那时天高皇帝远,地僻无王法,人又年少轻狂,无知无畏。这竟成就了我搭车史上最具传奇的一笔,现在想来还后怕中夹杂着自豪。

我抓着车帮,看累了就四肢放平躺在老羊皮袄上继续做着天上的遐想。天蓝得让你看不透它的深远,我又觉得它是一汪大海,车子就是穿行在波浪中的船。我奇怪,空气是透明的,水是透明的,为什么无数个透明的叠加就成了蓝色,如天空,如海洋,愈深愈蓝。这恐怕是物理学家该去思考的问题,就像当年牛顿终于从太阳的白光里分出了七色光。我们总有一天会从这个“蓝色”中抓到点什么。这么想着,我就伸手去抓到一朵云,然后一松手,又放它归去。这时才突然理解了神话题材的名著:阿拉伯会飞的神毯、中国的《西游记》、屈原的《天问》、李白的《梦游天姥吟游别》等等。我这哪里是搭车,是搭了一架飞机或者是一只射向宇宙的火箭。在还没有乘过飞机之前,这是我距离白云最近的一次旅行。

正当我这样“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做着天上的遐想时,突然车子摇晃了一下,软塌塌的,像是撞在棉花堆上,又挣扎了两下哼了一声就不动了。我翻身跳下,这时胡子和助手小张也早从车楼子里出来,正蹲下身子四只眼睛瞄着车底。胡子爬到车盘底下摸了半天,出来时满脸沙土,摊开油污的双手说:“这可拉下疙蛋了(遇到麻烦了),传动轴断了。”我脑子嗡的一下炸了。虽不懂车,但也知道车轴的重要性,有如人之脊柱,房之大梁。在这四处不着边的旷野上,断轴之祸,无异于灭顶之灾。小张那张白脸刷地一下更白了。胡子只说了两个字“皮祆”,小张爬上车帮,嗖的一下抽出刚才还垫在我身下的那张万能老羊皮袄,麻利地铺到车底下去。他们两个搬出工具箱,捡了些家伙就仰躺在皮袄上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我无事可做便绕着车查看地形,这时才发现我们前进方向的右手正对着一个山口,一条干河正蜿蜒而下。枯水季节,河床上积满一层绵软的细沙。河床并不宽也不深,而且又平,一般不会有司机特别注意到它。谁知我们这个钢铁怪物吃硬不吃软,刚下一河就一头杵在沙被窝里。就像旧小说上说的,有那骄傲的武士打出一拳,却被对方的软肚皮吸住,拳头再也拔不出来。我们的车遇到的正是这种尴尬,咔嚓一声,轴断车停,进退不得,幸亏还没有翻车。

他们在车底鼓捣了半天,最后抽出一根车轴。胡子毕竟是个跑车的老江湖,拄着车轴就如关云长依着一把大刀,贼亮的眼睛把周围扫视了一遍,说:“这个地方没有人家也很少过车,再说就算有车来也拖不动咱们,只有自己想办法了。”他用手指着右手北方那个隐隐约约的山口说:“估计公社在那个方向,一般公社里都会有个农机修理点,我们去碰一碰运气。”然后突然转向我温和地说:“小记者,你敢一个人在这里看车吗?”本来是我搭他的车,好像倒成了他求我。同在危船,有难共担,我这个搭车的闲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立功表现的机会,连忙大声说:“敢!”心想这里不用说有坏人,就连个活人影儿也没有,这片麦子地又吃不了我。说着胡子把我安顿在车楼子里,给我留了一个军用水壶,还有一把大铁扳手壮胆,嘱咐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不要开车门儿。然后他们两个背了一个水壶,扛起车轴,顺着河沟一步一弯腰地向那个远处的山口走去。我拉紧车门,顿时一股莫名的孤寂袭上心头,刚才那美丽壮阔的麦浪,刹时成了淹没我这个孤儿的大海,而蓝色的天穹也成了吸我而去的黑洞。

一个人在车里无聊,就打开随身的小黄书包,掏出一本书翻两页,看不进去;又掏出采访本,想捋一下这两天的采访记录,也看不在心上。顿觉心随事走,人生起落在瞬间。刚才还飞车高原,蓝天白云,心花怒放,这时孤身一人缩在车内,北风打门,几多凄凉。胡子他们扛着沉重的车轴远去的身影,一步一踩留在沙地上的脚印,总浮现在我的眼前。此去有希望吗?那个地方有个农机站吗?全靠运气了。我这样一个人胡思乱想着,不觉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我低头看一下手表已经下午七点,心如落日,暮云沉沉。当我再一抬起头时,车窗玻璃上却贴着一张人脸,鼻子都压成了扁平。我刹时惊出一身冷汗,这里四面旷野,从哪里跑出一个人来?我都能听到自己心脏的狂跳,努力让它静下来,才看清是一个当地老乡,满脸皱纹,大概有六十多岁。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出现的,就像唐僧在去西天的路上,突然路边就会出现一个人还是妖。当我确信他就是一个当地老乡后,就把车窗摇下一条细缝。老汉一口当地话:“后生,车子焊(陷)住了吧?我下午三点就瞭见(看见)这辆车过去了,怎么现在还在这瘩?”我已完全松弛下来,打开车门说:“大爷,沙子焊住车了,轴断了,司机师傅到北山根去寻个农机修理站。”老汉一听马上露出一脸的同情:“天都擦黑了,肚子饿了吧,到我的道班里去吃点儿东西。”原来老人是个当地的养路工。

河套平原,除县与县之间的正规公路是沥青路面外,乡村之间全是沙土路,每隔十里左右就设一养路站,俗称“道班”。一般配三四个人,一辆毛驴车,遇有雨水冲塌,或者大车压毁路面,随时拉土修垫。民工都从生产队里抽,在队里记工分,是一种民间养路制度。白天干活,晚上各回各家,留一个人看守道班。我随老人来到他的道班,这是路边一个高坡上圈出的简易小院,只有一间房子、一盘土炕和灶台。刚才我们飞车过道班,正“两岸猿声啼不住”,放眼高原喜欲狂,哪能顾及这个小院,而老人却一眼记住了这挂倏忽而过的车辆。老人一进院子就顺手在门口抽了一捆柴火,进门后就要挽起袖子点火做饭。河套农村做饭,无论蒸、煮、炒、烙,都是固定在灶头上的一口三尺大锅,就是喝一口水也得用它来烧。我怪不好意思,说:“不饿不饿,喝口水就走。”他说:“你们的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就是那个村里的,离这里七八里地呢。那里还没有通电,每天要等到晚上天黑了才用柴油发电供照明几个小时,他们要焊车轴也得等到来电才行。”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胡子走了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况且肚子也真的饿了,一天也没有正经吃口东西,就赶紧帮着老人涮锅、烧火,这些我在农村劳动一年,早学得麻溜麻溜的了,一边又与他聊天。老人有儿有女都已成家,他在村里没多少事儿就出来看道班,一天记一个工,去年队里分红每个工五角钱。说着他已经把面和好,擀成一张大饼,摊到锅底上。河套是产麦区,当地常做这种发面饼,做时里面放一点苏打,用麦秆之类的软柴火烧灶,饼子蓬松酥脆,类似西北的锅盔或新疆的馕,属于面食中的饼类一族。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心里老是挂记着胡子他们找到农机站没有,趁着大饼还在锅底等熟,就跑到外面踩着梯子上到房顶向正北方向瞭望。果然天边有电焊光一闪一闪,稍微放了点心。我回到屋里把饼子收拾进书包里,加满一壶热水,给老人留下半斤粮票、五角钱,就向停车处返去。路上掰了一小块饼子,胡乱塞到嘴里压一压饿火。回到车前,我先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儿,看有什么动静,又检查了车楼子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再翻到车顶上继续瞭望北边方向,电焊火花已经熄灭,说明他们已经完工。我就呆呆地透过黑暗一直盯着山口方向。后半夜开始起风了,麦田一浪滾过一浪,我好像置身在一个孤岛之上。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找天上我认识的星座数星星。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两个晃动的手电光。我兴奋地大喊一声:“胡师傅——”声音划破黑暗在寂静的原野上飘荡,倒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心里一阵震颤,眼圈都发热了。他们听见了我的声音,就高举起手电在空中划了几个圆圈。我跳下车向他们迎了上去。还没有等走到跟前,就听见黑暗中胡子喊道:“小记者,饿坏了吧?”我连忙喊:“不饿不饿,我们有好吃的了。”他们来到车前放下沉重的车轴,先不说修车的事儿。胡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原来是一包酱牛肉。他说:“没事了,总算把车轴焊好了。那个穷公社,想吃口饭,晚上连个鬼也找不见,好歹临走时在伙房里摸见两块酱牛肉。”我也赶快从书包里掏出大饼,又说了上道班的事儿。三个人先坐在车下的沙地上,掏出一把电工刀,把肉剁一剁,顶着满天星光,掰一块饼就着吃一口肉,再举起水壶喝一口水。今天不但搭车,还搭了一顿伙。这是我记忆中最香的一顿野餐。我的家乡出产一种老字号的平遥牛肉,香彻百年,闻名全国。我自己下乡一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次柴锅大饼,但唯有今晚这顿野地里、星光下、卡车旁的牛肉加大饼,肉香、面香,还有田野里晚风送来的麦香,让我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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