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犯》剧集海报这几天,由吴慷仁主演的台剧《模仿犯》正在Netflix上热映。台版并不是单纯的翻拍,整个编剧团队投入了极大的努力,针对原著稍显冗长的铺垫进行了大胆的精简,将复杂的多线叙事尽可能地浓缩到主人公检察官郭晓其的身上。在精简原著的同时,大量在地的、富有台湾地区特色的细节被加入到剧本中,将宫部美雪推理故事的核心精心地包裹起来,可以说整体的完成度非常高,可以称为近年来日本推理小说最优秀的“二创”。然而这一切的原点是宫部美雪的小说原著,优秀的龙骨方能铸就远航的巨轮,好的核心故事才是所有发展升华的母体。在前些年接受法国路透社采访的时候,宫部美雪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村上春树的纯文学给了世界新的日本文学印象,如果我的作品能够给大家带来一些生活化、娱乐化的体验,那就再好不过了”。宫部于推理小说较类型的谦卑定位,很好地契合了日本“豆瓣”(booklog.jp)上的评分,霓虹大众喜闻乐见的推理小说分数往往都是中不溜秋,但是无论你带着任何目的你都可以从宫部的诸多推理小说中获得一些“东西”,在这个敞开的剧场内每天都可以排出眼花缭乱的剧目,如果小说可以虚置这样一个场域,那么复仇作为开场的报幕词再合适不过。
《命运之人》,[日]山崎丰子著,郑民钦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11月版。日本的新闻记者有着许多不一样的面目,山崎丰子所著《命运之人》所刻画的日本记者为了揭露琉球美军基地与日本政府的隐秘协议,不惜搭上了自己的前途,为了事实真相被民众知晓,舍生取义,一辈子都在蜉蝣撼树,对抗不可名状的政治势力。山崎丰子的作品中主人公大多有一种古典的美学,简而言之就是宿命感,他们不可避免地卷入时代的漩涡,并且最终只能抵达悲剧的彼岸。宫部美雪显然不打算给她的主角们找这些苦大仇深的任务,因为宏大叙事或许能够称为昭和时代的“挽歌”,但是逐渐向内塌缩、越来越关注个人的平成时代,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前畑滋子在小说的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前畑滋子,一个自由撰稿人,她想要写失踪女性的专题。她们为什么失踪?为什么愿意舍弃安逸的生活、家庭、朋友和情人?到底是什么让她们破釜沉舟、毅然决然出走?当然,生活很现实,更多时候她也必须写些类似于“主妇厨房”这样的专栏糊口。故事的引子交代了这样一个细节,她向一位杂志编辑提议写关于失踪女性的系列报道,没想到编辑冷淡地答复道:“你要写的报告文学,我很有兴趣。最近大家对于人们失踪已经无所谓了,不再有人对蒸发感到吃惊。”泡沫经济时代所带来的虚荣在很短的时间内化为虚无,社会的失意人比比皆是,失踪这种主题已经不新鲜了,要是这些失踪女性都能和连环杀人案扯上关系就好了——编辑这种暗示,前畑自然是明白的,可是哪有那么多失踪是和凶杀尤其是连环杀人扯上联系的,前畑“自己的文章”逐渐搁置,警方线人所提供的失踪女性名单也被锁入抽屉,她忙着治病、忙着结婚,直到看到新闻,发现自己名单里出现的女性真的成了被害者。由于自己的怠惰,丧失了第一时间的追索,可以说,前畑是充满着懊悔的情绪主动卷入到了事件里的。
在台版的《模仿犯》中,主人公之一的电视台记者路妍真为了帮助外孙女失踪的马义男找回亲人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在得知外孙女已遭不测的情况后,马义男决定走上妍真所在的电视节目向罪犯乞求要回外孙女的遗体,没想到这样的媒体行为成了一场闹剧,许多观众打来热线质疑其外孙女“本来就不是好人”,对受害人家属造成了严重的二次伤害,路妍真为此动摇了自己的新闻理想愤而辞职。媒体与公众在这一情境内展现了恐怖的共谋力量,媒体获得收视率与关注度,公众获得了第一手的快感,只剩下彷徨于绝地的受害者。
《火车》是宫部美雪另一部较知名的作品,其原型也有真实案例。日本女子福田和子因为杀人畏罪潜逃15年,一路走过大半个日本,并且不断地整容,这种极富传奇性质的犯罪经历引起了民众的强烈关注。《火车》中的主人公、银行职员和也正兴高采烈地采购结婚用品,要和女友彰子结婚,当他发现女友并没有信用卡的时候,便为她申领,却被告知这个名字上了信用黑名单。和也找到彰子询问,彰子却比他更吃惊。第二天,彰子失踪了。和也托人调查,发现她的一切竟都是假的。这充分展现了日本“陌生人社会”的现状,个体进入社会试炼场的那一刻起,一切的遭际都附有强烈的随机性,这是一个非常稳定的个人社会,以至于个体陷入困境之后的呻吟乃至呼救都会显得微不足道、无人关心。
《火车》,[日]宫部美雪著,张秋明译,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2016年1月版。宫部美雪的小说里常会出现这样的表述——“如果我(没有)这样做,或许结果会不一样吧。”——舞台上的个体常陷入这种进退失据的彷徨窘境。比如《模仿犯》原著中的塚田真一,原来的家庭生活幸福祥和,无意间向同学透露了自己家将接受一笔遗产,导致全家被杀,虽然事后所有和真一有关系的人都向他一再表示不必自责,但是真一心中的心魔已然在目睹灭门惨案之际生成,他始终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而担心失踪外孙女的有马义男则展现了日本“团块世代”的坚韧和毅力,这位老人被罪犯连番戏弄,参与了一场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游戏”,最终迎接他的是亲人的死亡,在与看不见的凶手对垒时,他始终没有放弃。
台版《模仿犯》主人公检察官郭晓其(吴慷仁饰演)台版《模仿犯》中,塚田真一的设定被嫁接到了主人公检察官郭晓其身上,还认真地为他添了一场前戏,郭晓其身为检察官对出人头地不感兴趣,反倒对日常繁琐的民事案件颇为用心,当他看到疑似杀害养父母的少年时,立刻想起了自己亲眼目睹全家被杀的往事,他重新调查被忽视的现场证据,并且为无辜者伸张了正义。由于编剧这一巧妙结合,叙事主角之后对于案件的追寻有了强大的动力,更为后续剧情的展开埋下了伏笔。如果说原著展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所谓“牵绊”有着日本文化的疏离感,那么这一版的改编更能调动中国观众的情绪和思索,也更为恰切地展现了我们所在的文化圈内个人责任的意涵。
《个人的体验》,[日]大江健三郎著,王中忱译,猫头鹰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3月。大江健三郎的小说《个人的体验》中主人公的孩子天生残疾,他非但没有回护家庭,反倒选择了逃避,搞起了婚外情。这或许是大江一辈的日本作家都有的迷思,陷入困顿第一反应都是逃避乃至放纵。初初接触日本现代文学,肯定会为其中的伦理不明、道德败坏感到吃惊,纵观明治维新为起点至今的日本近现代史,他们曾经一度高扬的乐观主义已荡然无存,改造社会的理想向内不断地塌缩为个人的园地。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作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推理小说的“社会派”应运而生,承担起了某种对于社会的责任。宫部美雪以及东野圭吾们与前辈松本清张等最大的区别就是,推理故事不再是一个“箱庭式结构”,它们的背景就是现在的日本社会,他们也不太会再设计巧夺天工的杀人动机,往往十分普通的日常原因就足以产生杀意。
《模仿犯》中的凶手被设定为一个表演型犯罪者。推理迷常调侃“日本人的后脑勺是西瓜瓤一击即死”,说的是日本影视剧中杀人手法已经愈发简单。在《模仿犯》中,如果不是凶手被设定为一个表演型犯罪者,那么推理故事的起点——凶杀并没有什么值得玩味的地方。“杀”在宫部美雪这里已经从一种必要的技法弱化为故事的起点,复仇的核心也不是凶杀、技法,她强调的是在这个社会中孕育的再平常不过的“杀意”——“说不定是为了配合社会中充满这种蓄势待发的气氛,才会出现这样的罪犯。说得直白一点,犯罪的出现正是应了社会的某种需求。”这实质上是一种指涉,但犯罪称为一种日常的公共事件,每个人无论身处局中还是置身世外,都负有责任。凶手“自己的舞台”
无论是中国读者还是日本读者,对于宫部美雪这本小说最大的指摘,可能就是小说的冗长,以一部推理作品而言,《模仿犯》似乎长得有些过头。大量日常的细节,几十号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会让读者有些无所适从,直呼铺垫过长。所以电影、电视剧都对原作的情节进行了大量的修剪,弱化枝干,强调前畑为核心的叙事主线。但是在我看来,这样也削减了原文所构筑的社会镜像。有人说宫部的小说让人想起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作品,确实,人物的群像轻描淡写但又面面俱到,情节十分的舒缓但一个瞬间悲剧就从天而降。这种舞台足以以假乱真,宫部美雪在成为小说家之前在法律事务所做过一段时间的速记员,这为她积累了相当多的素材,你可以从《模仿犯》的细节中提取出大量日本社会的矛盾与冲突。
《模仿犯》剧集剧照在塑造凶手网川浩一的时候,作者实际上面临一定的风险。这样一个在故事前期全知全能的高智商犯罪者,如何一步步走向自我暴露,这其中存在着一定的落差,稍有不慎就会让读者觉得索然无味。比如知名的“黄道十二宫”杀手,如同浩一一样,连环作案不断地挑衅警方,寄出费解的密码,不断撩拨公众的神经,但是最终无法将他抓捕归案,这就形成了一种叙事的闭环。宫部美雪显然不想给大家讲一个正义缺席的黑暗故事,坦白说,网川浩一的身世设定是有些无趣的,寄人篱下又志在上游,他一方面痛恨贵族颐指气使注重血统的封建,另一面又自卑于自身出身低贱。他的复仇其实也是一种演化,从操控个人的快感逐渐上升为对整个社会形态的控诉。宫部恰切地掌握了暴露的尺度,浩一每一次和受害者的通话其实都会透露出他的面貌,警方也会在犯罪者的宣言中不断地积累侧写的素材。但即便是这样,即便前畑已经知道面前这位魅力十足的年轻男子就是十恶不赦、为了愉悦杀人的罪犯,她也陷入了困境。因为浩一对于舆论或者说对于人性太了解了,他指称前畑一系列的新闻调查目的就是为了名利,前畑对于案件中几位受害者的死亡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故事中,真一和义男都从不同角度反击了浩一的论点,但是实质上前畑的动机剔除小说作者预设的正义立场,确实很值得读者深思与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