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颇的历史也是古尔纳书写的重要主题。《海边》里的孩子们佩服给他们上课的英国老师,或更准确地说,是屈服——因为英国人掌握那么多实用的学问,会开飞机,会拍电影,完全掌握了人们的物质生活。可是他们分发的历史书在讲到当地的疾病、人们所处的世界以及他们在其中的位置时,又是那样不客气。相比之下,当地人对自己的理解显得古远而玄幻,如同神话。孩子们绝不会自卑,同时也相信,他们的知识比不过这些英国人。
古尔纳:并不都是很大的正式的故事,也许就是小的回忆的片段,我母亲说的关于她小时候的事,逐渐会变成其他的故事。有时候是成人和孩子玩的游戏,会告诉孩子什么是值得害怕的,什么不是。还有一些是我长大以后才发现的书本里的故事,这些故事也会通过口头讲述,关于先知的人生。还有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着许多不同的版本,这很容易理解,当你述说一个故事的时候,你记不清细节了,就编造一些新的,或者选用你喜欢的细节,所以与文学意义上的故事相比就会有一些变动的因素。一些故事与重要人物和历史瞬间有关,但人并不总会意识到这点,因为讲述时会有一些变化,你会明白那不是真正的人物,而是一些特定的隐喻,比如恶魔或权力的化身。
古尔纳:这些信仰或神话对本来就熟悉它们的人来说并不陌生,不是未知或特别的习惯、风俗和信仰。我决定这样处理,是因为从欧洲视角出发的、对这些人群的文化和精神生活的展现有种种不正确。如果你误解了这种文化,它也许看起来会是厌女的或是无思想的,但人们知道他们的生活是由什么构成的,他们知道如何生活,也了解他们自己。思考他人的文化应当有一种谦卑的心态。
许多人都要么离开了,要么被驱逐了,要么已经死了。剩下来的人也都遭遇了无数的邪恶和苦难,没有哪个人大包大揽,也没有哪个人能逃脱。于是,我做着小生意,过着平静的生活,对于一定要说的话,语气之中也不带任何仇恨,听着人们诉说苦难的经历,我的心态非常平稳,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命运。在人们的眼中,我坐过牢,经历过生死离别,是最凄惨的人,所以,他们和我说话的时候非常亲切,富有同情心,我则报以感激和无区别的善意。然后,到了黑夜,我独自一人住在摇摇欲坠的店里,我一想起逝去的亲人,就会伤心落泪,随着伤感日渐减轻,我转而因为碌碌无为而悲伤。
古尔纳:举世瞩目的成功,或者说可以克服困难。举个例子来说,《天堂》里的优素福看起来是一个受害者,但他并不是一个可轻蔑的角色,他还是有他的人生,他在他的人生中挣扎,尽管这是无意识的。很多时候我们陷于困境,并没有“我正在人生途中挣扎”的明确意识,但还是拼尽全力去保存某样东西。这个困境也许会压垮你,会毁灭你内心最宝贵的东西,但你挺过来了,你抵抗了,你赎回了自己。
然而另一方面,沉默也有其他的意味。如果你掌握着权势,想要压制他人,这时你想要的并不是沉默,你想要的是奴役、奉承和赞美,权势需要它们来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而沉默会引人联想,为什么这人不赞美、夸奖我?所以,沉默也意味着保守与防护,意味着我不会臣服于你,我不会这么说出来,但我保持沉默,在这个意义上沉默指向了一个人不愿为奴的意志。
活着就是去学习、去商议你是谁、你了解什么、你发现了什么。“身份”暗示的是固定的东西,好像如果不依赖它就是背叛它一样,可实际上,你仅仅是学着生活下去。当然有时候人们会想要以身份来抵抗,如果外界对你具有敌意,你会强化自己的身份感,告诉自己我有更宝贵的东西并不在意外界,但那也意味着你对外界多样动态的选择关上了闸门,选择了向内而不是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