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身为“世界系”的代表,新海诚却在《你的名字。》中给出了非常“反-世界系”的回答。另一边,由日本最大的电影公司东宝株式会社制作、庵野秀明执导的《新哥斯拉》同样于2016年上映,且政治意味更加明显。哥斯拉是日本国宝级别的怪兽,它依靠海底的核辐射废料存活,自诞生起就被视为广岛原子弹爆炸等事件中核武器的化身。3·11后,哥斯拉也象征着福岛核泄漏带来的焦虑。《新哥斯拉》的是作为整体的官僚机构,即便是戏份最多的内阁官房副长官,也从未流露过个人情感。整部电影节奏飞快,几乎毫无停顿,这要求人物立刻解决眼前的威胁,必须摆脱孩子般不成熟的状态,投入战斗中去。
但讽刺的是,方便的交通反而加速了人口向东京迁移与乡村地区的空洞化,建筑业的象征也变成了福岛海岸原子炉的废墟。在《朝日新闻》前不久刊出的“3·11十二周年纪念”报道中,仙台宫崎县的居民质疑说:“连像样的工作机会都没有,还有必要重建小镇吗?”在新冠疫情的影响下,很多地方的寺庙也不再定期举行灾难追悼会了。研究社会记忆的学者松浦雄介指出,纪念碑代表坟墓,而3·11的遗址代表着亡魂还未散去的阴森状态,比起恢复遗址,日本貌似更热衷于建造纪念碑,但现在是时候接受“与亡灵共存”了。
想要拯救日本却受到挫败,新海诚的心态也许非常复杂,这也是为什么《铃芽之旅》既有对现代化美好往昔的怀恋,也想表达“逝者已逝”的严肃心情。草太的朋友明明是个大学生,却喜欢在跑车里播放昭和歌谣,铃芽坐上去东京的新干线时会惊呼“好快”——别忘了,新海诚自己就是上京成功的小镇青年。神户的小酒馆里挂着迪斯科灯球,也是一派欢乐祥和的氛围,酒馆门外却是布满了蚓厄的天空,铃芽无暇享乐,只能疲于奔命地关门,一边念着咒语“全部奉还”,一边把土地从人类那里——遇难的人、灾后复兴主义者,以及建筑开发商们——归还给神灵。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铃芽之旅》的主角是一个女孩,一路上给过铃芽帮助的人也是姿态各异的女性:单身妈妈平时要照看双胞胎,到了晚上就变成美丽的老板娘;小姨辛苦抚养铃芽长大,也会吐露心声说铃芽耽误了自己找男朋友。她们和新海诚前作被动的女性形象——比如《言叶之庭》里被造黄谣而困在过去的女老师,以及《天气之子》中被祭祀给上天的“晴女”——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变化既反映出日本性别政治的水温正在升高,也说明了以男子气概为代表的“重建之路”的艰难。事实上,《新哥斯拉》中对国家军事力量的过分强调本身就表露出某种焦虑之情,而早在2011年前,日本的工薪阶层男性就已经面临着失业率上升和无家可归的种种威胁。
“3·11”作为一个好用的叙事工具,的确深受日本爱情电影的欢迎。在滨口龙介导演的电影《夜以继日》和去年热播的日剧《初恋》中,主人公们明明爱着心底的白月光,却都在2011年3月11日这天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害怕心情,选择暂时和眼前人在一起。电影《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也用死亡勾连爱情,在医院工作的女护士见惯了生死,会因为“可能明天就会死去”而拒绝恋爱,贫穷的男建筑工人亲眼目睹了工友死于脑梗后,在家里计算水电费账单时一边喃喃自语着“地震”、“恐怖主义“等混乱的字眼,一边说着“好想见到她”。
另一个值得思考的例子是新锐漫画家藤本树的作品《再见绘梨》,男孩用手机拍下妈妈临终前的样子,剪辑成电影在学校的文化节放映,结局却出现了妈妈所在医院爆炸的情节,同学们认为这是在恶搞和亵渎死亡,其实只是因为男孩无法直视妈妈的死,只好篡改记忆。灰心丧气的男主受到女孩绘梨的支持,决定重拍电影,在剪辑过程中,电影逐渐和男孩身处的现实混合起来,就连读者也无法分清哪些属于记忆,哪些是他的幻想。作者借助男孩父亲之口道出了心声:现实无法更改,但是能自己决定怎样回忆起一个人,这是很厉害的事情。
事实上,村上本人就是日本当代神话化叙事的代表,他擅长的这类故事被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称为“去而复返的英雄之旅”。《铃芽之旅》的构造也参考了这一构型:铃芽通过关门的仪式,悼念曾在这片土地活过的人,并在片尾告诉儿时的小铃芽“你肯定会好好长大”,也就是确认死亡后再继续幸存者的生活。从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到现在,现实情况或许难以好转,新海诚的电影也可能仍然只是覆盖在伤口上的“创可贴”,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文艺作品和故事,现实的无意义与残酷将会更加令人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