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牛津的犹太历史学者赫拉利,原是一位学识广博、见解不凡的史学奇才,擅长多学科、多风格、大交叉的才子式写作。他非常年轻,生于1976年,有着可与文学家争胜的表达天赋,偶尔还能变身奥斯卡·王尔德,向读者抛出神奇联想和精妙警句,文风如莲花朵朵。我的意思是,赫拉利或许属于地球上最不甘心向AI臣服的少数天才之一,他若批评AI机器人,或许比别人更有话语权,词锋也更犀利精准。但他没有,他拒绝让胸腔里的狂野干扰头脑中的明智,他默默收拢雄心,像一位冷静盘点余生的老者,不敢对更长的岁月抱有奢望。——这份谨慎令人心疼,也值得刮目。尽管,他也可能只是循例展示牛津系学者惯有的低调,一种极度高冷的谦逊。
我还想补充两句,这句AI格言,与那种让人一见生喜、拍案称奇的文人俏皮话,貌合神离。试以经常为人引用的木心妙语为例:“上海是人海,街上没有兵,没有马,却兵荒马乱。”很过瘾的词语勾搭,不是吗?音节里的诸多谐趣,令汉语读者喜不自胜。然试加拆解,再给它加上消音装置,你可能发现,之前那种金声玉振的意外已遁形不见。人们大概是出于母语的牵引,被它逗得人仰马翻。你或许同意,它的趣味过于娇嫩,不可能在翻译的“酷刑”下全身而退。
尽管GPT-3不会向人类主张版权,但只要存有自知之明,人们就未必敢窃为己有。我就不敢,以我庸常的知识能力和思想层级,把自己名字缀在句后,相当于一位麦当劳配送员开着价值百万的超级跑车给人提供服务,太别扭了。我追随着这句话,仿佛进入一个无限细分的微观世界,直到被一只思想黑洞所吞噬。木心的妙语始于一种文士天赋,源于一道偶然闪现的语词顿悟。世上有此妙语固然好,万一没有,坦白说也没啥大不了。而GPT-3的短语所折射的思想,具有可追溯、可展开、可论证的特征,我们最好听说过,从中受到的启示将是扎实和长远的。
在AI机器人“阿尔法狗”(Alpha-Go)及其继任者全面碾压人类棋手之前,围棋曾是一个得到圣光护持的神性职业。围棋手虽然知晓智能机器人在别种游戏项目(如国际象棋)中的压倒性成就,但八风不动,信念弥坚。他们坚信,围棋里含有大量不宜归入计算的技艺,围棋不仅属于竞技,它还是哲学,是玄而又玄的道。在棋枰前端坐沉思的大棋士,可以类比为任何类型的智慧大师而无愧色。所以,围棋手当年在一种决非傲慢和轻敌的心境下,不约而同地鄙视着那条“狗”,他们脸上写满了“何必自找没趣”的表情。比如,有一种经常为棋手提及的素养“大局观”,它是庸手不可逾越的智力界碑,也是AI机器无从偷渡的绝对天堑。棋手认为,除了计算力,“大局观”里还包含着感觉、气质、决断、胸襟等异能,它们各有侧重的玄妙组合构成了棋手最为推崇的秘境:风格。机器人对此必然彻底抓瞎。——想想真是伤感,关于这个话题,人类棋手当年爆发出何等爽朗的纵情大笑啊。
而真相可能是,受制于情感、知识面和不切实际的生物雄心,人类在写作领域总是过度依赖一些违规策略。他们为了获得上帝视角,喜欢假定自己拥有以小见大、窥一斑而见全豹的能力。但凡带来“弯道超车”利益的错觉式捷径,都为人类作者乐此不疲,比如我们热衷于制造并相信警句格言;为了摆脱思维苦役,我们急不可耐地把某些理论宣布为无需论证的永恒真理,以便收获一种悖论式利益:不假思索地品尝智慧果实。把大人物(有些还是远古大仙)誉为永不犯错的智慧超人,也符合人类的惫懒特征,那样他就仿佛购买了高额真理保险,只要引用权威,就自动获得免予质疑的思维特权。面对生动的比喻、奇妙的寓言和象征,我们也经常无法自持,会迷信到花枝乱颤的地步,近乎失控地认定俏皮话里藏有上帝的彩蛋。作为语言的动物,我们还有语词迷信,笃信真相的纸牌会躲藏在迷人韵律和铿锵节奏的里面。这是我们的人种特质,也是我们的智力软肋。
因此,当GPT-3说“我们生活在由和我们非常不同的人在我们出生很久以前发明的思想牢狱之中”时,它的意思是:我们所处的世界是由过去人所创造和塑造的,我们的思想、行为和感受都是在这个框架内发生的。这个框架对我们的认知和理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也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但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学习和思考,去拓展自己的思维边界,创造出新的思想和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