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荣耀》第一季的前几集赤裸裸地呈现了校园暴力。我被其中一幕深深刺痛:当双臂和双腿都被烫伤的文东恩挣扎着爬向体育馆大门时,施暴者团体中的一个男生抓住她的衣领把她往回拖,而朴妍珍翘着二郎腿高高在上地睥睨地上的文东恩,仿佛对方只是一只破碎的玩偶。据说开拍前,饰演朴妍珍的演员林智妍频频向金恩淑确认剧本,提问“妍珍为什么会这样做”,金恩淑的回答是,“你不需要给妍珍找‘为什么霸凌人’的理由,妍珍就是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不用努力、不会道歉、随心所欲,所以她的行为是没有理由的。”但我在看剧的时候,我无法遏制自己去思考暴力的成因——在以人人平等为基本原则和愿景、我们对暴力的容忍度越来越低的现代社会,为什么有些暴力依然如此顽固地存在着,让十几岁的青少年都宛如恶魔一般?
《黑暗荣耀》第二季中受到诟病的一个情节是恶人组中空姐崔惠廷的全裸镜头,不少观众认为这个有强烈男性凝视意味的镜头毫无必要。其实,剧中女恶人都被描绘为“淫荡的女人”这一点很值得玩味——崔惠廷在高中时就靠色诱体育老师弄来体育馆的钥匙、朴妍珍与全在俊有私情、李莎拉因吸毒而滥交,在性方面的放荡似乎更加凸显出恶人组中的三个女人“罪不可恕”,而恶人组的两个男人不仅从事性剥削,而且用性来侮辱小团体中的女性成员,恶人组中的女人也会用性来侮辱她们之中地位最低的那个。观众或许可以由此一窥女性处于阶级和性别交叉的结构性不平等中:性既可以用来侮辱和损害无辜的女性,又可以增加惩罚恶女的正当性,一个女人的地位和权力在不同的情境维度里升升降降。
潘文捷:剧外的复仇故事也挺好看的。《黑暗荣耀》导演承认早年在菲律宾上学的时候也进行过校园霸凌。按照网友爆料和安吉镐本人的道歉声明来看,当时的安吉镐在高三和初二女生交往,包括该网友在内的几名初二学生都取笑安吉镐的女友。安吉镐就召集了十几个朋友,追问是谁嘲笑的,但没有人回答他,于是他说“把刀拿来”,“我要粉碎你”,对这几个初二学生拳打脚踢了近两个小时。安吉镐先是否认此事,在剧播完后才承认“一时情绪激动,造成他人难以抹灭的伤害”。导演本人可能当时是觉得在为被欺负的女友复仇吧。而这位网友选择的披露时机又是那么精准,恰好是让整件事荒谬程度变得最强的时刻,也算是在大家的口诛笔伐下一雪当年之耻。
徐鲁青:文捷提到国内校园对暴力事件的忽视,我想到前几天正好看到一篇报道《一个妈妈的反校园暴力“战斗”:儿子被围殴,给打人者处分是底线》,这或许是国内校园暴力处理细节的一个样本。从报道里可以看到,学校没有清晰的惩罚处分标准,校园暴力发生后,校方的处理倾向是“不闹大”,不希望事件扩散到校园外,所以即使校园暴力事件很严重,也往往很少通知警察干涉。这其实和《黑暗荣耀》里她们幼时的学校处理情节有相似之处。在“大事化小”的心态下,学校对家长的通知也含糊其辞,还有一些家长在打来道歉电话时说,自己小孩也被xxx打过无数次了,孩子打架很正常。文章里这位妈妈争取了很久,只为能够建立相应的处分制度。
林子人:在《自我决定的孤独》一书中,作者伊丽莎白·冯·塔登探讨了“不受伤害的权利”是如何从18世纪中叶出现的一种哲学观点(卢梭:“人天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同胞遭受痛苦”)一步步引发更广泛共鸣,到最后在政治领域开花结果的(废奴、保护人的身体不受伤害成为得到现代国家法律保护的一项基本权利、1948年《世界人权宣言》)。同情因此是现代法律的基石之一,然而观念并不一定总是能够与言行保持一致,比如欧洲人曾一面呼吁废奴和废止酷刑,一面在“未开化的”殖民地肆意施加暴力,也曾在二战期间屠杀过犹太人。史蒂芬·平克有一个著名的观点,人类社会的暴力在不断减少,从历史的进程来看,暴力的减少取决于人们如何发现,原本被他者化、非人化的生命体——比如妇女、儿童、异族人、穷人——不应该继续受到伤害。
据报道,《黑暗荣耀》的编剧借鉴了多起在韩国真实发生的校园暴力事件。我有一个未经证实的推测,在等级制观念更强的国家,校园暴力会更严重。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认为,民主时代以前,各个社会以社会等级为基础,某一阶级的人对自身内在优越性的信念是社会秩序得以维系的根基,因为上位者的“优越激情”能够被体制保障。然而人类还有另外一种强大的动力,就是希望自己被视为和别人一样好的“平等激情”。福山指出,现代民主的兴起就是优越激情逐渐被平等激情取代、只承认少数精英的社会被承认人人生而平等的社会取代。然而,人人平等是一个近似乌托邦的理念,人的能力、外貌、经济实力总有高下,总会有在哪一方面更有优势的人坚信自己确实高人一等。剧中的朴妍珍跋扈嚣张,因为她确信文东恩这样穷人家庭出身的孩子不堪一击。从这个角度来讲,暴力之所以依然顽固地存在,正是因为一部分人在坚决地捍卫自己的优越激情,认为等级制才是人类社会的真相。
董子琪:我也觉得“淫荡”是这部电视剧想要展现的一宗属于女性的重罪,可惜长大后的妍珍的表现好像很震惊无辜,她的好那么甜美虚伪,坏又那么虚张声势,我很难把成年后的妍珍跟性诱惑联系在一起。用妍珍在剧集里所说的比喻就是,她的一生是白夜的一生,从来没有过黑暗的时刻,可是毕竟她需要在白夜里遮掩罪行,在极夜里原形毕露。对于这样的矛盾和暧昧,剧集呈现得并不好——白夜这点也很难不让人想起《白夜行》里的恶女唐泽雪穗。空姐的角色也是贪婪多过于淫荡吧,她想要的仅仅是更大的钻戒、更好的名牌包包,而不是更愉快的性体验啊。而画家更多像是贪食(glutton)而非纵欲?这种种造成了对女性“淫荡”叙事上的失焦。
文东恩也一直处于被凝视的目光之下,霸凌团体一开始就注意到东恩的长相与身材——虽然他们霸凌别人是没有理由的,但东恩的样貌似乎被妍珍怀疑具有威慑力。不光霸凌团体这么看,观众也被邀请如此观看:在有一幕里,被浑身烫伤的东恩倒在雪地里,以雪冰敷伤口,镜头仍在着意拍摄少女颤抖的优美臀部。长大以后,东恩学会了将自己的样貌作为诱饵,吸引贪婪的异性上钩。一方面,她会说你不知道我的腿有多么漂亮;另一方面,她用深色大衣掩盖的却是伤痕累累的躯干,这其中的戏剧性落差也是以女性的身体作为载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