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人本主义哲学家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在其名著《爱的艺术》中写道:“人——所有时代和生活在不同文化之中的人——永远面临同一个问题,即:如何克服孤独感,如何超越个人的天地,实现人类的大同。原始时代的洞穴人、游牧民族、埃及的农民、腓基尼的商人、罗马的士兵、中世纪的僧侣、日本的武士、现代的职员和工人都有这个问题。……人可以通过信拜动物、祭人或军事掠夺、奢侈享受、清教徒式的节制、狂热的工作、艺术活动和创造性的劳动,通过对上帝和他人的爱情作出自己的回答。”是的,唯有孤独亘古如新。它穿越不同的历史、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地域,在俄狄浦斯意志与命运的抗争中,在中世纪沙漠僧侣的苦修中,在初唐诗人陈子昂登楼远眺的悲歌中,在帕斯卡尔阅读蒙田《随笔集》的战栗中,在马尔克斯描绘拉美百年长卷的魔幻中,在新媒体虚拟界面的群体性狂欢中……孤独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让人着迷又令人恐惧。一言以蔽之,孤独是人生的底色,是创造的动力,是社会的镜面,是文明的注脚。
《希腊思想的起源》与索福克勒斯同时代的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曾说:“人是一个对理性问题能给予理性回答的存在之物。”这似乎很好地回答了人到底是什么的问题。按照苏格拉底的理解,“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之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中。”应该说,俄狄浦斯是极具理性品质的人,正是凭借着自己的理性和智慧,他打败了斯芬克斯。同时,也是理性帮他找寻到危及国家命运的真凶,更是由于他的理性,让他残酷地惩罚自己,认清自己:他既是忒拜城的救星同时又是其灾星,既是本土人却似乎又是陌生人,既是母亲的儿子又是母亲的丈夫!他所有的理性和认识却导向一个结果: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正是俄狄浦斯式的孤独之源。两千多年过去了,在认识自我的征程中,依然没有一个人敢说已经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具有高度智慧的人类发明了语言和文字,创造了电脑和互联网,甚至更新了对于宇宙的认知,但对于自我本质的探索和认识,依然充满着种种的疑团和困惑。毫不夸张的说,一个21世纪的现代人,对于自我的认识并不比一个古希腊人或古印度人更加深入和透彻,尽管人类文明在过去的两千五百年间经历了不可思议的飞跃和发展。窃以为,俄狄浦斯式的孤独乃是一种存在性孤独,犹如一朵沙漠中的玫瑰第一次孤独地绽放于人类的精神世界,无论人类的文明发展到什么程度和阶段,也无论人类后来又经历了多少种形形色色的孤独,这一抹忧伤的暗红成为了每一个生命的底色,也构成了人类文明的底景。
中世纪的教义告诉我们应离群索居,远遁尘世,这样才可以获得救赎。比如中世纪神学所赞颂的骑士精神,就是只专注于来世,对现世的一切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表面来看,中世纪应该是一个孤独横行的时代,但是上帝的强光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遁形,人的自我也不例外。按照中世纪托马斯主义的观点,上帝对人是命定的,人在上帝面前没有任何自由,人的灵魂获得拯救不是上帝的直接施恩,而是借助于教皇,并绝对地服从于教皇。于是,人被牢牢地禁锢在教皇的教义与教规之中,不得有任何违背,否则就将遭到宗教裁判所的严厉制裁。在古希腊悲剧时代第一次绽放的存在性孤独,被无处不在的上帝的强光所遮蔽,教会掌握着对上帝之书《圣经》的绝对解释权,任何的自由思考和批判意识都是不允许的,无数科学家遭受的种种迫害便是因为他们的科学发现与《圣经》的内容不符。
蔑视、怀疑、挣扎、反思……这一切都彰显了中世纪晚期个体意识的重新崛起。彼时,一个人隐居在沙漠中苦修以寻求上帝的救赎,那是一种外在化的孤独,正如现代修道主义的倡导者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所言:“人的孤独实际上是上帝的孤独”。此时,一个人在千万人齐念《圣经》时怀疑它的真理性,那是一种内在化的孤独,一种更加接近孤独本质的孤独。站在中世纪的十字路口,一位青年男子在一个明媚的春日成功登顶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的旺图山,这是他个人生命的重要时刻,也是人类历史的伟大时刻。他就是从“黑暗世纪”走出的第一人,同时也是“黑暗(中)世纪”这一深入人心的说法之始作俑者——意大利诗人、“文艺复兴之父”彼特拉克。站立高山之巅,俯瞰下界人间,彼特拉克倍感孤独,他想到了奥古斯丁,于是信手打开随身携带的《忏悔录》,正好看到第十章中的一段话:“人们赞赏高山大海、浩淼的波涛、日月星辰的运行,却遗弃了他们自己。”仿佛醍醐灌顶,彼特拉克顿时醒悟:原来,真正的高山,或者说真正需要认识和征服的对象,不是任何外界的有形存在,而是“我”的内心!
这种将孤独视为一种自由和完整的生命的思想在蒙田的《随笔集》中生根萌芽,随着孤独在近代社会的散布蔓延,一种对孤独的世俗化的崇拜在18和19世纪流行开来,启蒙运动的哲学家们认为,文明生活的关键在于将社交与孤独恰当地融合在一起。更重要的是,这种蒙田式的孤独在后世无数天才身上展现了自身的威力——这种孤独观将孤独视为创造性的源泉。19世纪中叶,孤傲的哲学天才叔本华喊出了那句脍炙人口的格言:“要么孤独,要么庸俗。”以其一贯的冷峻和犀利的文笔,叔本华写道:“在独处的时候,一个可怜虫就会感受到自己的全部可怜之处,而一个具有丰富思想的人只会感觉到自己丰富的思想。……进一步而言,一个人在大自然的级别中所处的位置越高,那他就越孤独,这是根本的,也是必然的。”因此,他将青年人首要学习的第一课,定为“承受孤独”。
《群体性孤独》群体性孤独充分彰显了互联网时代人类孤独的吊诡,物理空间的阻隔越来越小,心灵距离的跨度却越来越大,这种孤独不再是离群索居、与世隔绝的形单影只,也不是茕茕孑立、孤苦伶仃的寂寞无助,而是身处人群之中游离的眼神、热闹之中的突然沉默以及狂欢后的伤感和落寞。正是这种“在一起”的特质,让原本单一的孤独发酵为多倍的孤独。无数的社交媒体充斥着无所顾忌的宣泄和满不在乎的言说,却很少有人在倾听。它们在制造了一波又一波短暂的“伪集体狂欢”后,又将个体重新推向孤独和空虚的深渊。于是,当代社会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孤独患者”,香港著名歌手陈奕迅在2011年11月11日推出的专辑《?》中就有一首名为《孤独患者》(方大同曲,小寒词)的主打歌,直击当代社会一个个孤独的个体在无人理解却又渴望理解的撕扯中的心灵呐喊。副歌中充满寂寥感的苦涩歌词,伴着Eason张力十足的演唱,令人过耳难忘:我不唱声嘶力竭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