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角落里,穿宽松黑色羊绒长大衣,柔顺长发披散在肩头,肤色白皙黑超遮面,闲散姿态从里到外生人勿近。
剩她一人如漂泊小船,无依无靠。
宋沉烟懒洋洋看了眼出口,又低下头。
“沉烟,你高兴点。”林言耐心提醒。作为宋子浮左膀右臂,林言常年国内外往返,兼理宋氏海外业务,托他关照,宋沉烟一应升学考试或衣食住行,都被照料得很好。
“我不是来了吗。”宋沉烟勉为其难勾勾嘴角,愿意来这一趟,已经足够礼貌。
墨镜后的机场大厅并不明亮,黑沉沉远处走近一颀长男子,宽肩窄腰身姿挺拔,黑长大衣西服领带一丝不苟,柔顺乌发梳向脑后,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眉目深邃狭长,鼻梁高挺薄唇禁欲,轮廓如刀锋。
凭什么给你拥抱。宋沉烟后退一步转身往外走。衣角带风,片刻不留。
隔了这么多年,仍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褪去少女青涩稚嫩,以前那点甜消失殆尽,如今出落得明艳动人,矜冷淡漠。
黑色宾利轿车已在到达口等候,住处也早已备好。
车内空调开到二十八度,还是从脚板心凉到手指尖,后背冷汗却像万支针尖刺入骨髓。不知道是冷还是热,她蜷起纤细手指,拢了拢衣领。
即便是冬日,绿植也养护得很好,曲径通幽溪水环绕,艳红锦鲤活蹦乱跳。
“宋先生,按您的意思改建和重新装修过,空置了一年,现在入住刚好。”林言在前引路。
宋沉烟跟在后面,无聊看手机。
五点,天色渐暗。晚上还要在春江饭店为他接风洗尘,然后她任务完成,就不必在这里尴尬呆如木鸡。
“你的墨镜要戴到什么时候?”宋子浮站在面前,垂首看她。
“怎么,不想见我?连话也不愿多讲一句。”宋子浮摘掉她那副遮掉一半脸的墨镜,对上她起雾黑眸。
暖黄灯光下,额头光洁乌发垂在鬓边,小脸瓷白干净,眉目柔和睫毛卷翘,鼻梁秀挺丰唇小巧,娇美背后还是当年清丽身影。
六年过去,美丽已经长成。她坐姿端正神态温婉,眼眸里暗藏锋刃,正将人一层层剖开,从精神到肉体,从思维到动机,好像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潭底如幽暗深海,翻卷着浪涛将人轻易吸入漩涡,周身流动的气韵让人难以抗拒。
像中了蛊,宋子浮闭眼仰头,以极大的自制力从失魂状态中抽离。修长大手指节分明,将画册拿走,合上,放回书架。
艺术欣赏被打断,宋沉烟起身要下楼。他有力臂膀揽住她肩头,以不容拒绝的姿势带她走向靠里套房,“看看房间喜不喜欢。”
“这周搬回来。”他声音比那年更低沉,带着蛊惑意味。
“我习惯住校。”她推开肩上的手,往外退了两步。
“这不是我的家,我哪里还有家。”
“还在怪我?”
“我哪有资格。你宋子浮春风得意,何必管我死活。”
“我是你哥。”
宋沉烟语气淡淡,没所谓道:“我不需要。”说完,拿回墨镜转身下楼,径直出了院子,坐回车上。
工作不易。她跟在最后,随意在沙发角落坐下,将自己隐蔽在灯光阴暗里。
“不知道在哪浪,我不管他的。”宋沉烟拿回手机,停在应用界面上翻来翻去,漫无目的。
“我又不是他妈。”
从高中到大学同学七年,宋沉烟喜欢这种知根知底的坦诚。就如周乐语,形影不离寒暑假都一起过,同一家公司实习,今后继续做同事。
周乐语圆脸短发笑意盎然,穿桃红色卫衣浅蓝牛仔裤,身上带着学生的朝气蓬勃,她了然笑道,“总得让你哥见见吧。”
“我猜他会棒打鸳鸯。”周乐语眨眨眼,看热闹不嫌事大,“杜公子浪得天上有地下无,多少女人为他寻死觅活,你好自为之。”
“你爸也来了?”宋沉烟问。当年调查宋氏案的正是周父,如今已是公安厅长。
“嗯,隔壁呢。露个脸就得走。据说最近有任务,神神秘秘的。”
“烟烟,隔壁去坐会儿吧。”林婉适时过来坐在一边,递上清茶。她面容清秀身材纤细,穿墨绿羊毛大衣,像盛开荷叶婉约动人。
“人情世故总要顾着点的,你们毕竟是一家人。”林婉目含期盼,多半是接了林言的任务。
宋沉烟不愿让这兄妹俩为难,点点头起身。
刚到隔壁包间门口,宋子浮身边坐的人自动空出两个位置。大圆桌容纳二十人,一桌人噤声看向她,宋沉烟视而不见,径自走向会客区沙发。
宋沉烟深深呼吸,提了提嘴角勉强挤出得体笑容,转身随林言过去,跟着他的示意,举杯向各位在座的叔伯兄长们一一问好。
宋大小姐亲自敬酒为兄长接风,给足在座诸位脸面。人都是这样,风光时笑脸相迎,落魄时又唯恐与你沾亲带故。道理五岁就懂,装装样子心照不宣。
要说酒,还是少年时哥哥煮的米酒清甜。不像如今这红酒,血一样,上了年份入口即醉,下咽如刀刮火燎,没有回甘,醇厚也是反复酸苦。
二十出头不胜酒力,不过片刻,雪白肌肤粉红,醉眼蒙眬。微醺娇态百媚横生,敛去矜冷淡漠,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室内温度足够高,她顺手脱去大衣,里面穿奶白真丝长裙,合体剪裁包裹玲珑身段,衣襟围合露出大片脖颈肌肤,淡雅香气萦绕席间。
桌上男人目光追着她走,黏黏糊糊,她也不知。明面上都有头有脸,还担着长辈称呼,谁也不敢当众放肆。
宋子浮利眸深邃幽暗,静默无波,拿过大衣给她披上,侧身挡住部分视线,低声道:“你回家去,这里有我。”
“我哪有家。”宋沉烟不看他,低头笑笑,将饭店定位发给杜吟山。
宋沉烟礼貌微笑照单全收,酒水悉数被宋子浮挡下,他面不改色千杯不醉,谈笑间拿捏当家人姿态。她规规矩矩坐在身侧魂游九天,桌上人姓甚名谁又说些什么全不在意,像一尊红光满面的吉祥摆件。
“子浮,回来也不说一声,听我爸讲才知道。江氏明天为你接风,都是亲朋好友,你一定要来。”江孝娴站在身后,双手自然搭上宋子浮肩头,低头浅笑,话里话外都是亲昵。
江孝娴与宋子浮大学期间断断续续恋爱四年,婚事从恋爱第一天开始谈,一直到结束也没有结果。那时江家强势宋氏式微,订婚条件也容易理解,宋氏并入江氏旗下,宋子浮入江氏从基层做起,同时将未成年宋沉烟交由保姆照顾,分开生活。
如今江孝娴三十岁,终于等回宋子浮。而宋沉烟已经成年不再是阻碍。眼见宋子浮事业有成官运亨通,江家也无理由再轻视他,前景一片光明大好,江孝娴扬眉吐气笑意难掩。
刚起身,宋子浮抓住她纤细手臂,“让林言送你回家。”
“那你坐下。”宋子浮大掌攥住她手臂往下拽,看她微微敛眉,二人僵持不动,他稍松手上力道。
江孝娴不请自来,职场练就看人说话本领,“烟烟你坐,我讲几句话就走。”
她笑容不改,捏了捏宋子浮肩膀,“子浮,我就当你答应了。”
宋子浮端肃不过一刻,酒后暴露恣意性情,俊美脸庞尽是敷衍,他仰靠椅背眯着眼,舌尖抵了抵嘴角,拂开肩上作乱的手,声音低哑入耳酥麻,“刚回来很忙,以后再说。”
如果一定要论先来后到,陈含亨对宋子浮的爱慕可追溯到十几年前,比江孝娴还早。姑母宋汝岐的独生女,陈氏千金。宋家刚出事时,兄妹二人搬离宋宅园林暂住宋氏老别墅,后续风波未平姑母就来争家产,名为照顾,实则将兄妹二人赶至阁楼共住一间尾房,冬冷夏热生活并不愉快。
后来老别墅年久失修四处漏水家电老旧,少年宋子浮即懂得权衡利弊,始终不上当也不松口,姑母拿不到产权一怒之下举家搬走。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陈含亨的情愫生得不是时候,又输给后来人让她更加意难平。
“表哥——”陈含亨一声呼唤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就要扑到宋子浮怀里,江孝娴眼疾手快将她拉开,眼底鄙夷厌恶毫不掩饰。
大嫂只能有一位,江陈不和早已是陈年往事。
宋子浮懒洋洋靠在椅上,岔开两条大长腿,眼皮都懒得抬。
宋沉烟好整以暇保持观望,毕竟谁做大嫂她说了不算,除去曾经大哥滤镜,呵护备至原也难逃渣男属性。
江陈二位有家世有样貌,追求者能从南太平洋排到春江,何必虚度青春年华在同一处连番栽倒。
男人不把话讲清楚,也不肯给个痛快,四处留情,却造成女人纠缠不休出乖露丑。
陈含亨绕到身侧将宋沉烟拱开,手肘撑在桌上,“表哥,今天怎么不叫我?”
宋沉烟给渣男打分完毕,对后续戏份了无兴趣,也不想大家闹得难堪,“表姐,你不回去争家产,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陈含亨家里最近忽然冒出好几个私生子弟弟,严重威胁到她家庭地位,连陈氏产业都不一定能抓到手上,这一句正戳中伤心处,她反讽道:“你有这工夫多管管杜公子吧。头上都成青青草原了,还管别人闲事?哦,对了,他怎么会服你管呢?呵呵呵……”
这句话声音不小,成功将注意力引到宋沉烟头上。她虽然不在意杜吟山拈花惹草,但也不喜欢当人笑料,冷声道:“杜吟山自有他妈去管教,不劳你操心。”
“姐姐这是关心你,别以为你哥回了就有人为你撑腰,你还以为杜家真能看上你?一破落户摆什么款,谁知道是不是表面高贵背后放荡?别人背后怎么笑话你的,我可一句句都知道,要不要姐姐说给你听?”陈含亨伶牙俐齿,从小到大吵架打架从没输过。
宋子浮俊脸阴沉眸色渐深,为自己斟一杯酒,二指捏起杯沿仰头咽下,然后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
他抬手松开衣领两粒纽扣,喉头痛感郁结滚动几下,仰靠椅背神情晦涩不明,太阳穴突突跳动,幽暗黑眸似有千言万语直勾勾盯住宋沉烟,她慌忙别开脸。
宋沉烟心情烦闷,站起来打算远离是非中心,陈含亨立即坐下去顺手推了一把,她趔趄着往后倒去,左右空无一物而背后墙壁离得很远。
她已准备好闭眼硬摔,被结实臂膀稳稳扶住。很礼貌,扶住肩头而不是拦腰。
他手臂温热健壮,指尖还燃着一支烟,明灭红点青烟朝外,烟嘴朝内同手指一起贴住宋沉烟肩头。
表里不一又有何妨,谁不是这样行走江湖。免去与地面亲密接触,宋沉烟不由身心放松,眉眼弯弯狡黠一笑。
宋子浮纠正她,“你该叫哥。”
严镇一怔,似乎被这称呼震撼心灵,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近在餐桌烟灰缸掐灭烟头,回过神道:“常听你哥提起你”。
宋沉烟只是点头微笑,无意闲聊。任何与宋子浮有关的事情,她都不想知道。
陈含亨缠住宋子浮,一刻不想分开。男人冷言冷脸,“我以为女人都要脸面,你再这样没有分寸,不要怪我当众让你难堪。”
“江孝娴有什么好,他们江氏有的,我家也有。”
“你以为我要靠女人?呵,”宋子浮没有笑意,转身时,已经不见宋沉烟身影,再没有耐心与陈含亨废话。
大步出去,在隔壁两个包间都没寻见人,心下焦急。问林言才知宋沉烟已离开。心神未定脚步先行,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顾不上其他,一路追出去。
他只希望她能回家,想告诉她,她还有家。
见宋沉烟上了一辆黄色敞篷超跑,旁边男子一身黑衣,轮廓健壮有型,棕发垂在额前,低头点烟单手驾车,举止跋扈不羁,冲她笑时放肆惬意。而她回应的那抹明媚笑意,如重锤击在宋子浮心头。
整整一天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却与其他男人那般熟稔。六年过去,他的位置就被挤得一点不剩了么。
宋子浮返回包间,仰靠沙发心情灰败,眼神放空也不知该看往何处。
林言递过来一杯清茶,“以前和你提起过,他们在一起很久了,其实也不必过于担心,杜家那小子风评虽不太好,但也算知根知底。那边有长辈管着,不至于太出格。”
严镇坐在沙发另一侧,随手点烟,深吸一口,“要不,我替你去查查他?”
“当然要查。”宋子浮衬衫袖口挽至手肘,眼里泛着红血丝,敲了敲茶几桌面,对林言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让她这周搬回家来。”
“她现在话都不与我讲,还能听你几句劝,这是将你当大哥了。”宋子浮言语酸涩,眼尾泛红抬手掩面,“没有良心,我一手带大她,现在翻脸不认人。”
“你今天才回来,多相处些时,会好的。”林言宽慰道:“一个女孩子,青春期身边没有家长陪伴关心,遇事都不知和谁说,情感缺失防备心自然会重些。你是兄长,不该怪她。”
“我体谅她,她也愿意听我的话。但宋沉烟性格不同,吃软不吃硬,你沟通时要注意方式。”
宋子浮陷入沙发椅背,后槽牙紧咬,声音沉沉:“她如今翅膀硬了,恐怕软硬不吃。”
“干什么这么早?小弟,挡桃花不必这么起早摸黑。”她睡意朦胧语气疲惫,酒量不好,昨晚堪比宿醉,她正头痛。
“小弟昨晚接你回来,不感念我辛苦?给你十分钟。”
宋沉烟眼前一黑光速坐起,十分钟不赶到楼下,那混小子就敢按喇叭将整栋楼吵醒。
上午十一点,宿舍已经没有人。大四期末课业不多,大家各处去忙,要考研的早已在图书馆占位自习,签东家的也早早起床朝九晚五。
宋沉烟小脸素净神情冷淡,同样招数奉还,“给你五分钟,有何贵干赶紧说。”
杜吟山开窗点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手臂搁在窗沿,烟灰尽数掸在窗外随风飘散,侧颜俊美无可挑剔,有美女路过,他吹着口哨对窗外美人肆意一笑,颠倒众生之际扔掉烟头关窗,起步调头。
宋沉烟见惯他放浪作态,不以为意,“去哪?”
“我怕是相亲。有你往那一坐就是白月光,让庸脂俗粉自惭形秽,帮我劝退多少无知少女。”
“你妈要恨死我。还能拖多久?就要毕业,你迟早要结婚,还没遇见真爱?”宋沉烟系安全带的手一顿,“等等。”
“干嘛?”杜吟山侧头看她一眼,又回过头去直视前方,并未减速。车速不算快,校园林荫道下,枯黄落叶纷纷生出几分浪漫。
“回去换衣啊,我穿睡衣去你家像什么话。”宋沉烟下楼匆忙,不仅没来得及换睡衣,连内衣都没穿,全靠黑色长袍裹住曼妙曲线,下摆散开,两条大白腿明晃晃的刺眼。
“正好让别人见着我俩上床做爱下床相亲,让她们知道什么叫做如胶似漆。”
“两码事。那次是高二寒假集体赶作业,好多同学半夜赶来,穿睡衣勉强说得过去。”宋沉烟着急起来,侧身就要教育他,“姐姐一世英名就要毁在你手上。这几年绿帽像集邮还嫌不够多,知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笑话我?”
杜吟山仰头大笑,“你宋大小姐还怕这个?话说回来,我娶别人不如娶你,不然,咱俩试试?”
“你说什么梦话?”宋沉烟瞪他,“当初说好的,你帮我挡骚扰,我帮你挡相亲,我俩互不相欠。你现在想毁约?”
“你无非是想要个不管你的老婆,让你自由自在放浪形骸。我自认没有大房气度,那片青青草原还是留给爱你的人。”
“你要是答应,我可以改啊。以后不喝酒不把妹,每天早早回家,心里就你一个人。”
杜家几代名声显赫经久不衰,杜先生是现任行政院院长,与宋家有旧交。
对于宋沉烟与杜吟山的关系,杜家并未明确反对,但杜吟山的被动相亲也从未停止过。多少豪门想攀高门,杜吟山每次都拉宋沉烟挡枪,杜夫人挑挑拣拣勉强收敛。
宋沉烟眉毛紧紧拧住,扭头问杜吟山,“这就是你说的贵客?”
林言也在,还有几位杜家亲友,聚在客厅闲谈。
宋沉烟低头看自己紫粉睡裙与宽松黑袍,拢住衣襟系好腰带,只想原地消失。她贴住墙壁不肯动,恨恨道:“我要回去,又不是相亲今天没我的事。”
“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杜吟山一派轻松,转身单手撑住墙,大片阴影罩在她头顶,低笑道:“你哥什么时候回的?你这模样活像耗子见了猫,原来宋小姐也有怕的时候。”
“正好一会跟他走,省得我送你。”杜吟山拖她手往客厅走,笑容得体与几位叔叔伯伯问好,宋沉烟生无可恋陪笑脸,手指用力掐他。
“你干嘛?早上没吃饭力气这么大,女壮士投胎?”杜吟山抽回手,吹了下被掐红的手背。
宋沉烟狠狠剜他一眼,扭头往后花园走去,坐在檐下不肯再进来。杜吟山在客厅久坐无聊,也跟出去。
大家和和气气玩笑几句,只有宋子浮心里不是滋味,他连宋沉烟昨晚是否返校都不清楚,见她穿睡衣理所当然走进杜家大门,抚额脑门直跳。
按辈分与杜吟山在长桌末位落座,宋沉烟心里突突直跳,用餐过于正式,直觉有事发生。杜家不知道她会来,这顿饭自然是请宋子浮,杜先生不在家,还特地请杜家亲友作陪,他有多大脸面?
宋沉烟隔着桌子看了眼右侧主位,宋子浮一派闲适云淡风轻。
她皱皱眉。林言看她一眼,示意稍安毋躁。
大家先寒暄后聊工作,祝贺宋子浮就任财政部预算司长,又聊起宋氏海外业务线与杜家亲友名下企业合作可能,他未拒绝也未接受,顺势聊起杜家旗下“CWE 国际咨询”股价又涨,夸赞杜夫人姐弟投资好手腕,最后感谢杜先生提携感谢诸位厚爱,宾主尽欢如沐春风。
杜夫人慈眉善目珠圆玉润,穿香槟色套装贵妇模样,起身亲自为在座客人倒酒,笑道:“子浮,正好你也返家,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将儿女婚事定下,杜宋两家结为一家。好几年了,我们也得给你小妹一个交代。”
杜家眼高于顶,她心知肚明,正因如此当初才敢同杜吟山互帮互助。过去三年杜夫人从不提婚事,替杜吟山安排相亲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如今怎么良心发现?
什么叫做给她交代?她不需要,更不想入套。
旁边杜吟山没心没肺,还在与餐盘里一只帝王蟹腿做斗争,她忍不住在餐桌下踹他一脚。杜吟山一愣,捏着筷子双臂一紧,看向她。
“妈,我还小。”他立即反应过来,话说完才掉头去看杜夫人。
“你给我闭嘴!”杜夫人前胸的珍珠项链圆润硕大,随着气息起伏微微颤抖,不知是真怒还是假怒。
宋子浮拿起餐帕按了按嘴角,移开面前红酒,慢条斯理说道:“再等两年也不急,二十出头性子都还没个定数。我小妹任性胡闹,当不当得起杜家厚爱还难说,这几年多谢关照。”
订婚事宜被他三言两语按下,杜夫人知晓此事提起仓促,状似无意调转话头聊起其他。
“你经常这么穿着睡衣到处乱跑?”宋子浮偏过头看她,正好见她脚下毛绒绒浅紫拖鞋,袜子也没穿,纤巧脚踝光溜溜的雪白,小腿藕似的莹润,越发觉得呼吸不畅,开口质问:“你和那小子相处到哪一步了?”
“昨晚去哪了?”
“言哥,送我返校吧。”宋沉烟转头对前方说话,当身边人是空气。
“你非得这样?”宋子浮气得脑仁炸裂,心情郁结扯松衬衣领口,恶声恶气道:“去暮雨楼。”
林言带宋沉烟在落地窗边小桌落座,为她点一杯无酒精起泡酒,她不要甜,奶油橘子味加薄荷,酸爽直冲天灵盖。
宋沉烟受他照顾几年,与林婉同享兄长待遇,自然买他的账,点点头,“你说。”
“你哥当年出国有不得已,走时将信托基金的钱全留给你,其实他当时在外念书也很不容易。”他斟词酌句,“他陪伴你十六年,一手将你带大。你们之间的感情也不需要证明。”
“你都愿意听我讲废话,对他却半分耐心也没有。他是个男人,有他的责任和志向。他不是舍弃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关心你。”林言神情平静,语调温和,“不是要你立刻就接受他,至少不要那么伤他的心。能做到吗?”
林言摇头,指节在桌面轻轻叩响,“我是怕你后悔,你还小,浑身是刺也会扎痛自己。”
林言见她情绪变好,步步紧逼,“既然实习公司下周入职,你住回家也方便一些。我可以顺路接送你,工作上不懂的也可随时问我,怎样?”
“你要住校也行,我为你准备一辆车,不过你得自己开,路上往返三小时,高峰期堵得要命。”
“不能。让你自己挑选工作已是最大自由,你要么回家,要么住校。宋先生不会让你一个人住。不过你还有半年毕业,早晚得回家。”林言宽阔肩膀往后收,扬起下巴微微一笑。他纵横商场谈判老手,对付女孩绰绰有余,平静凝视劝她不要负隅顽抗。
“用过晚饭再走,看你中午也没吃。”林言领她从吧台后电梯直上四楼雅间。
“杜家的饭不好吃。”宋沉烟憋了满肚子火,又不知道对谁发,只能压抑自己,讲话无精打采,神情恹恹。
宋沉烟在沙发躺下,寻着舒服姿势,拿起手机打发时间,无人打扰,不知不觉入睡。
“醒醒,回家睡。”宋子浮俯身手背轻拍她脸颊,严镇一同进来见她睡姿,有意避嫌转过身去。
他别开眼直起腰,单手插兜居高临下,“去和杜吟山分手,现在。”
“我送你过去,现在去与他划清界限。”
“不去。”宋沉烟已经够烦,午睡被打断,满脑子实习搬家订婚逃避,尚未接收到话里信息,先开口拒绝。
宋子浮俊脸阴沉,勾起唇角笑了笑,将她从沙发拽起往外拖,脚步很急,她跟不上差点栽倒。
“让你去分手,怎么,舍不得?”宋子浮力道更紧,几乎将她手腕捏碎。
两人拉扯到走廊,宋子浮抓住她手腕抵上墙。宋沉烟狭长凤目泛红,仰头狠狠瞪他,深潭水波流转,呼吸急促眨眼间就要伤心落泪。
楚楚可怜潋滟双眸,直击心底,他心尖随之一颤,却知道那不是为他。
宋子浮更加恼火,又看不得她掉眼泪不由松了力道,但仍然硬下心肠:“这件事没得商量。”
“那什么事情有商量?让我搬回家有商量?还是六年前有商量?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走开!”宋沉烟双手用力推开他,掉头往外走。
宋子浮利眸微微眯起,紧抿薄唇咬紧牙关,几乎气到头顶冒烟,从背后拉住她大衣,将人扔回雅间沙发。
他脱了西服扔到沙发上,挽起衬衣袖口,仰头叉腰脖子青筋暴起,舌尖抵了抵嘴角,抬手指她:“我是为你好。”
严镇关上雅间门,点了支烟,转身扶住宋子浮肩头往窗边走两步:“子浮,你去一边歇歇,发什么火?吓着小妹。林言才和你说要注意方式,就给忘了?”
严镇眉目凶悍匪气分明,人格分裂彻底,与昨日接风宴上判若两人。他随手递出一盒抽纸,“来,擦擦脸,好好的哭成花猫怎么行,也不怕外面人笑话?”
宋沉烟盯着他衬衣口袋塞成一团的领带,呆若木鸡纹丝不动。
“晚上想吃点什么?咱暮雨楼什么都有,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龙肝凤髓熊掌猴脑随你点。”
“行,”严镇锋利眉角轻敛,低头笑,又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眸子亮晶晶看向她。
严镇将烟叼在嘴里,眯着眼拆开信封,一沓照片摊开,看了两眼扔上茶几,嗤笑道:“呵,这小子真他妈会玩。”
转而看向茶几上四散的照片,数位十八线野模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酒店出入记录清清楚楚,各种限制级三人行,连用过的套子照片都有,主角自然是杜吟山。
她捂住嘴差点呕吐,嫌弃挥手,“拿走拿走,我不想看。”
严镇将烟夹回指尖,吐出个烟圈,又将所有照片翻面塞回纸袋,感叹道:“小妹,你眼光不行啊。”
“死心了吗?”宋子浮白衬衣黑西裤服帖挺括,不紧不慢回沙发坐下,调整过心情语气还算平静,“这些脏东西原本不想拿到你面前,谁想你不到黄河心不死。”
本来与杜吟山互帮互助也快结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宋沉烟懒得解释。再说演戏已经三年,就算有心解释,恐怕也无人肯信,索性闭嘴。
“小妹,赶紧将那小子踹了,太不是东西。他把妹飙车赌博,还有……”严镇摆头欲言又止,吸了口烟,还是说道:“如果不是有对好爹妈,这种滥仔死在街头都没人知道。”
“不要这样说,他三年来为我挡住不少莫名骚扰,对我也还算好,我总不能背后取笑他。”宋沉烟与杜吟山在外互相维护已成默契,他拈花惹草她无需在意,自然说道:“他的私生活与我没有关系,话说回来,男人谁不爱玩,你们怕是私下玩得也不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严镇一噎,说道:“小妹,你不听劝,不怪你哥发火。还是你身边好男人太少,经历少容易看走眼。以后照着你哥这样的找,事业有成,洁身自好。”
宋沉烟冷哼:“他以前不也那样,和杜吟山有什么区别?”
宋子浮面色黑沉如锅底,眸色幽暗狠厉,扯掉领带深深呼吸,冷笑着将手上水杯重重拍往桌面,严镇见又要吵起来,忙起身手掌往下压了压,“不说了,吃饭。”
宋沉烟自觉走去餐桌,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她饿了。中午就没好好吃,提心吊胆听杜夫人讲订婚,心里七上八下。下午连受林言与宋子浮精神打击,一个让她回家一个逼她分手,还憋着起床气,心情并不美丽,何时这样累过。
三兄弟喝点小酒,宋沉烟埋头干饭,只是右手腕被掐出青紫瘀痕,捏着筷子手有些抖。她换成左手拿勺,不声不响慢慢喝汤。
宋子浮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后悔下手重了分寸。依她口味喜好,夹菜挑去鱼刺送到碗里,她都默默咽下也不反对。他眉眼舒展心情轻快,嘴角噙笑抿一口酒,来日方长。
宋沉烟没带换洗衣物,洗过澡,将小裤洗净晾在浴室,勉强穿上白天那件真丝睡裙,坐在空荡荡梳妆台前擦着头发。
宋子浮站在门口,藏青色睡袍下宽肩窄腰的颀长身形,腰带松松系着,胸前腹肌线条紧实,还挂着水珠。几缕发丝垂在额前,脱去白日儒雅斯文,有俊美放纵的味道。
他抬手在门上轻叩两下,不等回应几步走近,接过她手中毛巾,替她擦干发尾水迹,对着镜子抬眼看她,“给你三天时间,处理不好我替你出面。”
宋沉烟一顿,抽回毛巾随手扔开,站起身直视他,“到底还要我怎样?我已经住回家还不满意?”
她身上还带着沐浴水汽,皮肤有些潮热泛红。
“那渣男有什么好?”
“你不渣?凭什么说别人?”
他俊脸越发阴沉,利眸幽暗如刀,“我看男人比你准。”
“我肯住这里已经是让步,你不要处处干涉我。”宋沉烟转身去浴室。
浴室灯光和镜框都是金黄颜色,水气弥漫,她抬手抹去镜面水雾,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几个抽屉翻过,都没有找到吹风机。她换了条毛巾,继续拧着湿漉漉的头发。
危险气息逼近,她后退仰头,声音低哑带着点鼻音,“我很累,没有力气吵架。”
宋子浮压抑怒气,郑重说道:“他纨绔轻佻,不会善待女人。你才多大,不必这么着急与人确定关系,杜家以后也不许再去。”
宋沉烟对他怒气极为满意,眉眼弯弯温柔回应:“也许我会和他订婚。杜夫人满意我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想嫁高门,你应该道声恭喜。有我在杜家,说不定你今后也能前程似锦。”
他往前一步,气势逼人,“你就这么作践自己?想当商品与人交易?杜家背后那些勾当你不清楚我清楚。他们看中的不过是宋氏海运航线,不是你。”他怒极反笑,摇摇头,“你以为我想管你这些破事?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为什么我一回来他们就提亲事,前几年干什么去了?这种委屈你也肯受?”
她眼中水光潋滟不发一言,胸闷又头昏脑涨,实在不想再吵,避开他往浴室外走。
他钳住她手臂往后拉,“说你两句就要走,年纪不大脾气见长?”
浴室水汽未散,地面潮湿,她步履匆忙又受阻,脚下一滑往洗漱台栽倒,眼见脑袋就要撞上冰凉大理石台面。
她要推他,他却用力收紧怀抱,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宋沉烟单薄肩膀微微颤抖,头埋在他胸前闷声哭泣,身体渐渐瘫软,好像全身的盔甲与防备都被抽去,低声指责:“只会欺负我,一回来就凶我,哪有你这种哥哥,谁要认你,有本事别回来……杜吟山对我都比你好,林言也比你好,所有人都比你好……”
她断断续续抱怨,每一句呜咽都锤在他心头。
手掌未及收回,掌心触感丝滑弹润,睡袍下蚕丝从心里千丝万缕蔓延出来,缠住他动弹不得。
他费劲蜷起手掌,握成拳又舒展开,移到她凹陷腰间,触及腰窝软肉,心脏怦然多跳一下。
蝴蝶骨骼嶙峋,纤腰能轻易被大掌掐断,身段比六年前更柔软,前面却又鼓涨两团挤压他胸膛。一时有些恍神,难以将怀中人与曾经细弱少女联系到一起。
宋子浮喉头滚动,声音喑哑,“和他分开,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胸前衣襟被温热泪水浸湿,低头与她额头相贴,察觉她浑身滚烫,面颊潮红得不正常,双眸里雾蒙蒙没有焦距。这才惊觉她是受凉发热,身体不适。
室内虽温暖,也还是严冬。她衣着单薄仓促,整日跟进跟出,骤冷骤热如何能受得住。宋子浮后悔自己大意,紧紧搂住她腰身横抱上床安顿好,滔天怒火消弭于无形间。
电话吩咐人准备退烧药,喂过药后,拿着湿毛巾守在床边,替她擦手擦脸物理降温。
等所有人选完房间,他们能住的只剩阁楼尾房,只有屋顶一扇窗,墙角小小一张床,环境逼仄阴暗潮湿,冬天格外冷。她才五岁夜夜噩梦,住进去就高烧不退。他也只有十二岁,不知道如何照顾小孩,学着大人用湿毛巾给她擦脸喂她喝水,抱着她隔着窗户看天上的星,盼着她快快好起来,或许是父母显灵,她竟真的渐渐好转。
姑母一家表面和气,惯做好人。取得监护权拿到宋氏信托的钱,却给宋沉烟穿陈含亨的旧衣裳,他不在家,她只得冷饭吃,连保姆都敢使唤她。
他慢慢发现,她上桌吃饭不敢夹菜,冷不敢说冷,热不敢说热。陈含亨过得像公主,她只能捡剩下的像只流浪猫蜷缩在角落。谁都敢训斥她,对她大吼大叫,没有关心没有尊严。直到有天他无意中见她手臂伤痕,继而发现她背上红肿紫胀,他心痛焦急与姑母撕破脸。
可是有什么用,他也才是个少年,没人信他更没人理他。
宋子浮爱怜拭去她额头冷汗,手背轻轻滑过她的脸颊,五岁女孩已长大成人,容貌美丽气韵沉稳,皱眉间似被噩梦纠缠。
她五岁生日,和宋子浮从外面疯玩回家。天已黑透,夜里的雨是温热的,满身汗也是温热的,衣裳黏糊糊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家里亮着灯,她跑上楼推开书房门,血腥气扑面而来。棕红色木地板像是暗红沼泽,父母躺在地上,身上艳红染遍。鲜血四处蔓延翻涌如沼泽,化作两条双臂圈紧她。
她陷在黏腻地板中,白裙浸透成血色,伏下小小身子撒娇,“妈妈,抱抱。”
她捡起这把冰冷黑色玩具,站起来转身,宋子浮立在书房门口面色惨白浑身颤抖。
“哥哥,我怕。”她浑身是血抱住他。
她惊惧中牢牢抱紧,脸颊触感濡湿温热,慢慢移到耳畔脖颈,她抬手拂去痒意,手被握住。有细碎的吻轻柔落在唇角,慢慢摩挲安抚。
“疼。”她昏睡未醒,喘息着,满脸是泪。
宋子浮抬手拭去她眼尾泪水,撩开她脸颊边的发丝,轻声问:“哪儿疼。”
她皱眉,翻身额头抵到他胸前,面色苍白浑身冰冷,额角冷汗在昏暗夜灯里闪着细碎微光。
宋子浮侧躺在身边,大掌贴上她额头,擦去她面颊冷汗,手指抚摸过她干涸嘴唇,唇瓣裂开的缝隙卷翘起皮刺到他指尖,心中已觉不好,探手抚她后背滑到尾椎,睡衣汗湿后滑腻冰凉。
他起身掀被,见手上鲜红血迹,又见睡袍和腿上几道血痕,心中大骇,一把拉开被子,殷红血迹从她身下浸染出来,睡裙衣摆已经被鲜血浸透。
宋子浮慌乱无比,抖着手去拍她的脸,“烟烟,醒醒。”
“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千万不要有事。他嘴唇颤抖,艰难地吐气,迅速起床穿上大衣,心里千头万绪,为什么会有血?怀孕?出过什么事伤了身?
他一颗心打着转飘不到尽头,眼睛红得要沁出血来,扯过厚毛毯裹紧她,抱着匆匆往楼下走。
“没事,有哥哥在,会没事的。”他低头,贴着脸安抚她也安抚自己,想加紧脚步,膝盖却僵直打颤,下楼梯时险将两步踏作一步。
她惊醒,潭底有厚重的雾,迷茫看着他。
“你出了好多血。”他双臂微颤,几乎抱不稳她。
“哥哥。”她明白过来红了脸,伸出手环到他脖子上,轻声道:“你别急,我好像……只是生理期……”
“今天来得突然,我也忘记了……”宋沉烟将脸埋在他肩膀,声音轻飘飘的,飘进他耳朵里,叫他放下心。
宋子浮站在楼梯上,稳住摇晃身形,长舒一口气,重重亲吻她额头。
“没事就好,”他转身上楼,将她放回床上被子盖好,“你等我。”
这个时间也不愿打扰别人,更何况是家里的事,理应他做。
宋子浮开着车,绕过环湖路去老城区找了半小时,才找到林言说的那家 24 小时便利店。
上次为她买这些护理用品是多久之前呢,回忆如潮水涌来,时光飞逝恍如昨日。那时她哭着问他,她是不是血崩要死了,她亲眼见爸妈倒在血里再也没有醒来。
传统教育对于生理知识总是羞于启齿,他只得红着脸吞吞吐吐给她普及,她一知半解听了个云里雾里。
宋子浮低头笑了笑,目光扫过货架,品类繁多不知作何选择,选价高的总不会错。旁边货架摆满计生用品和内裤,他想起浴室里晾着的白色底裤,蕾丝边柔软布料。那她睡袍下岂不是空无一物?
一时脑子乱哄哄的,他摒退不该有的画面。
车停在路边未熄火,他头发有些乱还穿着睡衣,脚下趿薄底居家拖鞋,黑色羊绒长大衣敞开衣襟,怎么看都是凌乱匆忙,一张脸却格外俊美。
凌晨寒风冷冽,路灯隐藏在梧桐树冠里格外昏暗,左右房屋老旧杂乱,路边堆着垃圾,人行道砖石硌脚。他步履匆匆,买好止痛药原路驾车回家,宋沉烟还在床上翻来覆去。
宋子浮脱了大衣走近,坐在床沿摸她的脸,高烧退下了些,她抬眼看他。
“起来吗?”他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我给你找套衣服。”他抱她去浴室,调好淋浴水温。回房间取了套自己的睡衣放在换衣凳,又退出去。
睡衣是藏青色真丝,宋沉烟穿着正好在膝盖上两寸,睡裤太长,她比划了一阵无奈放弃,只觉虚弱又提不上气,弓着腰推开浴室门,宋子浮还在门口。
“我实在不放心你。”他抱起她回自己卧室,放在床上,“还疼吗?”
“这是止痛药,也许有副作用,但总好过你整晚疼得不能睡。”宋子浮坐在身后让她靠在怀里,将热水送到她唇边。
宋沉烟就着热水将胶囊咽下,虚弱轻嘲,“我知道,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笑话,没什么好担心。”
宋沉烟拉住他的手,有气无力问:“哥哥,你当年为什么突然离开,现在为什么又突然回来?你真的回来了吗?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他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温柔看她。
她闭上眼又强撑开,轻轻问:“为什么?”不等他回答,累极了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早醒来,宋沉烟有一瞬间愣怔,想不起身在何处。见白色纱帘外枯卷树叶摇曳,才明白这是在家里,这个崭新又陌生的家。
依稀记得梦境诡异,刻意遗忘的恐惧纷至沓来。她用被子蒙住头,屏住呼吸,试图关闭感官和记忆。
被角被拉开,宋子浮眼底乌青神色疲惫,下巴隐隐长出青色胡茬,大掌覆上她额头。
他笑笑,手隔着被子探向她小腹,轻轻揉了揉,垂眼看她,“还疼吗?”
“你再睡会。”他不动声色收回手,替她掖好被子。
他坐在床沿,手背摸摸她的脸,神色温和,“我最近几天很忙,但晚上尽量回来陪你吃饭。一会有人来照顾你,喜不喜欢要和我说。”
“这是你我的家,大可自在些。”
宋子浮几时离开的,她不知。再醒来时,已是正午。
门推开,来人五十出头中等身材,头发全梳起来面容亲切,穿青衣黑裤干干净净,吴侬软语细细道来:“宋小姐,我姓吴。先生让我来照顾你起居。”
吴妈走近,仔细打量她神色,“午饭已备好,宋小姐是想在房间用,还是去餐厅?”
“餐厅吧,我一会下来。”宋沉烟坐起身,吴妈伸手扶她,说:“我下午炖点燕窝,宋小姐睡前喝一些,补气血的。”
“嗯,谢谢。”不习惯,她向来是自己照顾自己。收拾好下楼,回房间看了眼,床单被套全换了新的。
凤尾虾球清蒸鱼,人参乌鸡汤还有三道小菜热腾腾的,看起来很有食欲,也丰盛。她轻声道:“吴妈,一起来吃吧。”
“我已经在厨房吃过了,宋小姐慢用。”吴妈走近,盛起一小碗鸡汤凉在一边,“有些烫,晾一晾再喝。”
吴妈笑起来,眼角鱼尾纹淡淡散开,脸上也是柔和神色,“还想吃什么和我说,江浙菜我会一些。”
宋沉烟吃过午饭在客厅看了会电视,林言带人过来,记下她喜好要添置家居,又有人送画册过来选衣服,从里到外一套一套,下午就入了衣帽间。
傍晚时宋子浮回来,林言也在,二人谈到宋氏经营,海外造船和航运稳步,但要发展内地市场尚需另组团队。
林言将一份文件装入公文包,低声问:“杜家一直在向我打听加勒比和北美东岸航线,说是有一批集装箱要从休斯顿港口出货,杜夫人内弟李夕惕私下约过我几次。这里面恐怕有内情,是否要查。”
“嗯,”宋子浮仰靠沙发,手臂打开,“我着人去办,你明面上先应付着。阿镇已经查过一轮,杜家明里暗里二十几间公司,大半没有经营活动和收入,但仍正常缴纳税款和保险。你说,钱从哪里来?”
“杜家几代人盘踞虞城树大根深,轻易动不得。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他们看上的是我们在海外的投资机构。如果动用宋氏远洋航线替他们走货,或许能拿到证据,但这中间的风险……”
吴妈准备好晚餐,宋沉烟留二人用饭,皆推脱告辞离开,她也不勉强。
“我记得你厌烦人情世故,对官场也不感兴趣,不然为什么不学外交,要学经济。斯坦福硕博善于培养经营管理型人才,如果你想做官,当年会选哈佛。”
“都是名校,有何区别?”
“你短短几年将亏损宋氏做到盈利,如今有更多机会施展拳脚,却回了虞春,宋氏背后没有权力倚仗,想高升并不容易,你图什么?”
“我不这么认为,人行事说话都有动机,你的动机是什么?”宋沉烟摇摇头,定定看向他,眸中的刀刃又想将人分解。
“你实在不像二十岁女孩。”宋子浮移开眼,为她盛一碗汤晾在一边。
“二十岁女孩应该怎样?”见他转移话题,她不再追问,两条道上的人,将来各有各的因缘际会。
宋子浮笑笑,“恋爱,读书,或者逛街购物,出去旅行,与朋友聚会……我错过太多,甚至不知道你青春期时喜欢什么。”
“杜家不是好选择,我不赞成你仓促订婚,也不完全阻止你去尝试,当然,前提是保护好自己。不要忘记你该做的事。我不想逼你太紧,但久拖无益。”
“我有分寸,”宋沉烟点点头,“我周末想出去一趟可以吗,约了周乐语。”
“我什么时候限制你自由了?你想去哪,我可以送你。”宋子浮好笑的看着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卡递到她面前,“家族信托每月十万会停付,你从今以后用这张卡,我每月会往里转三十万。”
“不是要限制你开销,超出三十万的部分我需要知道用途,外面诱惑太多,怕你学坏。不过你性子安静,想来也不喜欢和那些人一起混,我对你放心。”宋子浮握住她的手,收紧掌心,平静凝视她,“我会照顾好你。”
“你下周工作的那间公司……”他有更好的安排,顾忌她心情,欲言又止。
她抢先道:“那是我几轮笔试面试争取的机会,我想去。”
“那随你。”宋子浮怕她叛逆过头适得其反,不再勉强,决定给她空间。
林言安排一应周到妥帖,她抽空回趟学校,收拾行李搬回家。接下来几天按部就班,家里人来人往,添了家居装饰绿植和保姆司机。
明明只多了她一个人,却好像多出一屋子人来,原本冷冷清清的房子变成一个家。
宋子浮一连几天早出晚归不见人影。宋沉烟早已习惯独自生活,不喜欢与陌生人过多接触,谢绝保姆照顾与司机跟随,只让吴妈每周末来做两天饭与收拾屋子,司机电话待命,都不必住家留宿。
她午睡后换了件黑大衣出门,长发低挽,依旧素净一张脸。
与周乐语约好在白金购物中心碰面,打车过去时间正好。
商场共七层分 AB 馆,A 馆高端消费 B 馆中端与餐饮娱乐,从国际一线奢牌到家居家电应有尽有。
找一处靠窗小圆桌坐下,分别点好拿铁与卡布奇洛,又选两份咸芝士蛋糕当下午茶。
周乐语穿粉色卫衣牛仔裤,长款羽绒服脱在一边。她捧着俏皮圆脸问:“你哥都回了,还要和我一起工作?干嘛不让他给你换个更好的去处?”
周乐语大学专业市场营销,宋沉烟学艺术管理,二人通过校招考试同进地产板块策划部,算得上是积累经验的好工作。
“他要是给我安排,别人都当我是宋家女,还学个什么?恐怕端茶倒水都有人替我做,这样不好。”
“你真要来?最近天天加班到半夜,下周有大型活动,很辛苦的。”
“连面试机会都是你替我争取的,好不容易考上,不想放弃。你知道陈含亨背后骂我什么?”宋沉烟热咖啡含在口里,闲闲看着窗外街景,阳光刺目,她微微眯眼。
“花瓶。”周乐语吃一口蛋糕,理所当然道:“管她骂什么,你美貌让她嫉妒,不要往心里去。”
“她骂我草包。”宋沉烟嘴角拉平不高兴,“总得靠自己做点什么。万一哪天宋子浮又走了,我还能活得下去。”
“别太大压力,你反正有宋氏信托发生活费。”
“你哥这么狠?他想干嘛,逼你独立自主啊?”
“也不是,说每月给我三十万。”宋沉烟垂眼,挖一勺蛋糕懒洋洋送进嘴里。
“三千块,合同有写。”宋沉烟瞥她一眼,“我又不是不识字。”
“行吧。但你平时尽量低调,免招人嫉恨,家底不要外露,不该说的别说。发你的资料看了没。”
“我又不傻。”宋沉烟一顿,盯着她,“看不懂。”
资料全是地产相关数据分析报告,她看得懂就怪了。
周乐语一噎,“那等你入职再说。”
二人聊得差不多,从购物中心一楼逛到七楼,A 区逛到 B 区,女人兴致好起来走断腿也不嫌累。宋沉烟添置许多护肤化妆品和内衣睡衣,常用家居也按自己喜好添置完备,留下电话地址让商场送上门。
“我有认真选,你上回送我一锤子说锤核桃,我也没嫌弃。”宋沉烟笑得一脸得意,“我替你消化奇奇怪怪配货也不少。”
“哦,那不是我的,是舅舅们送我妈的。我俩之间还是简单点,不然我爸说我受贿。”
销售顾问推荐新款羊皮提包,又推荐腕表珠宝,宋沉烟微笑谢绝。最后选了一条金扣黑色小牛皮双面腰带,男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聊表感谢?但不一定会送出。
顺手为自己又添一双羊皮乐福鞋,新工作走路多,鞋面柔软舒适,浅棕颜色也喜欢。
“会不会矫枉过正?”宋沉烟刷卡买单,“我年年寒暑假都在你家过,是不是得交生活费?你妈做菜顿顿不重样,手艺堪比春江饭店大厨。她操心我们浪费多少时间,耽误她培养栋梁,罪过。”
周母出身江浙富商家族,是虞春大学音乐学院教授,也是林婉恩师。宋沉烟从高中起受她照顾,堪比养育之恩。
两人说说笑笑走去顶楼餐厅,点好菜,等林婉来。她也是大忙人,大学专业钢琴表演,在周母的培训机构带学生,正值寒假集训,白天没空,只有晚上来吃顿饭。
好朋友会面,欢喜非常。林婉来时,身后跟了两位西装革履男士,宋子浮与林言不请自来,也算是情理之中。
林婉与二人分享近期生活,又有学生钢琴比赛得奖,她的笑容比自己得奖还高兴。周乐语眉飞色舞讲浑思传媒见闻,谁和谁拉帮结派,谁专业好谁混日子,待了一个月,小道消息如亲眼所见。
“我好喜欢。”林婉抬手接过,拆开礼盒,“烟烟,你已赠我好多化妆品,再别破费了,我用不完。”
忽然想起什么,林婉周乐语齐齐看向宋沉烟,“听说杜公子最近在捧一位小明星,你知不知情?我已经替你骂过他了。狗男人。”
“真真假假恐怕你们自己都分不清。”周乐语以茶代酒举杯,“既然过去了,那么下一个更好。”
宋子浮高定西服脱在一边,白衬衣包裹挺拔劲瘦身形,袖口松松挽起,俊美眉目舒展鼻梁高挺,薄唇微微勾起,坐在宋沉烟身边不多说话,富家子雍容模样,耐心为她剔鱼刺夹菜盛汤。
她些微不自在,“我自己来就好。”
你总要习惯。他眉眼锋利幽暗,看她时极尽柔和,动作慢条斯理,拿起桌上毛巾卷要为她擦手。
餐厅光线暗暖,宋沉烟小脸白皙清透,黑眸清亮唇角含笑,看他时,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直直撞进他心里,心跳也慢了一拍。
手指洁白纤细,指尖干净圆润似贝珠,在掌中小小一只柔嫩无比,宋子浮握住不放细心擦拭,轻笑:“总觉得你才十几岁,我错过你成长。”
他抬眼看她,面上神色有问询之意,宋沉烟了然道:“我已发信息通知他。”
与杜吟山也算想到一处,二人都怕杜夫人催婚,果断结束,约好最近暂时别见面,即便是好朋友,该避嫌时也得避嫌。
“最近没空,我未来一段时间会很忙。”她下巴微微扬起,有工作有底气,同样一句话还给他。
想修复感情意图如此明显,宋沉烟不傻,但心中害怕。她不想与任何人建立任何形式的情感链接。受人恩惠她会用其他形式回报,唯独不付出感情。
她无意在此事上努力,独立才是正道。
宋子浮低头看她,温和说道:“两台车都给你用,在外工作不好太张扬。等你攒够经验想回宋氏时,再给你换台好车。”
过去生活没有停靠,即便有家族信托发放生活费,她也不敢奢侈乱花,独自生活更不敢引人注意,生活几乎与身边同学无异,仅衣食住行上不苛待自己。
不敢扮靓常穿黑衣,光黑色羊绒长款大衣就有十来件,只是细节处略有不同。换成其他季节黑风衣黑长裙,也是一样同色不同款。
宋沉烟外貌明艳娇美,却长期素净很少化妆,性情冷淡笑容更少,不想见人时简单粗暴黑超遮面,尽量让自己淹没在人群里。哪有年轻女孩不爱美,她只是不敢而已。
别人对她的印象,停留在杜公子的神秘女友。
被人关心妥帖照顾,这感觉又好又可怕,她甚至在想以后是否可尝试白色外衫,不禁微笑道:“哥哥,谢谢你。”
“两台车换你一声哥哥。”宋子浮单手插兜从步梯上楼,回头低笑,“开口说话都矜贵。我算是放心,你不会轻易被人骗。”
她张开五指,手掌压在橙色礼盒上良久未动,如果礼物送出,关系是否会加深,情感最怕往来互动。她警醒过来,既已成年就该收起脆弱,不再奢望家人关爱。
除去贴身衣服有浅色,外穿一应黑衣黑裙挂满衣橱,她顺手拂过,熟悉安全感从心底而起。
浑思传媒的虞春分部在吾秦河畔,市中心老城区,三层红砖黑瓦大楼,旁边就是梧桐道,风景独好行人寥寥。
入职这日,宋沉烟乘黑色宾利前来报道,只是让林言将车远远停开,走过去十分钟,宋子浮在后座笑她自欺欺人。
她还是一件长款黑色羊绒大衣,腰带松松系着,内搭黑色羊绒衫与阔腿裤,棕色小羊皮乐福鞋,手上提一只黑色帆布包,柔顺长发披散,小脸素净,自认为十分低调。
周乐语等在门口,迫不及待带她参观办公环境,还真是古老陈旧。
一楼空旷大堂墙壁惨白,浅黄色门框与窗框,玻璃上贴着通知栏,水磨石地板光可鉴人,进去步梯上楼,楼梯间贴“发展靠大家”手抄大字报,旁边是优秀员工光荣事迹,像回到七十年代老楼。
入职在三楼,走道漆黑顶上悬着白炽灯,左右房间一字排开,暗红木门与黑灰铁门交错,大门紧闭。
人事部与行政二合一,宋沉烟填好表单递上办公桌,金丽丽接过,浑浊目光带着审视。她身材枯瘦,穿玫红色娃娃领大衣,金丝紧身裤,脚下一双亮片雪地靴,烫发枯黄已长出寸许黑发,年纪大约二十七八。
周乐语拉着宋沉烟介绍:“这是我同学,和我一个部门。”
“那你带她找空位坐,二楼策划部几间办公室都行。这是办公室钥匙,我们不用打卡,全凭自觉。”金丽丽语气不耐,将钥匙往办公桌上一拍,没理周乐语,电脑里啪啪乱点一气,也没转头。
宋沉烟道谢接过,等了几分钟,金丽丽也无话交代,二人转身出去,她又在后喊,“干什么走,事还没完!”
这女人似乎对她有敌意,二人又从门口折返。
金丽丽抬眼看宋沉烟,嗓音粗噶道:“你专业不对口破格录进来的,年底有一次考核,考核标准在工作群,自己去找。”
走出三楼,周乐语说道:“金丽丽就那样每天拉着一张脸,没事别惹她。”
二楼每间办公室格局一样,铁皮书柜靠墙,红黑色办公桌靠窗,窗也是老式浅黄格子窗,窗框木头微微开裂,蜷起一点泛白的黄色漆皮。窗外是梧桐树冠,叶子掉光只剩树干结巴扭曲。
“过几天你会懂的。”周乐语打开电脑,发来大堆项目资料,“事情堆在那里,有人不做自然有人就得双倍做。你先适应适应,咱俩今天早点下班。”
宋沉烟不善交际,第一天上班,中午和周乐语在办公楼周围转悠两圈,然后乖乖回办公室,挑些看得懂的资料熟悉。
其他部门只知道策划部新进一位绝色美女。有同事路过办公室门口,有意无意看多两眼,她颇不自在。
不过两三天,就有好事者来打听宋沉烟出身,背后何许人,什么渠道入职,父母做什么,家住何处房价如何等等,非要将你划出个三六九等成份,按你斤两决定交往态度。
宋沉烟烦不胜烦,只说父母在外地,住学校宿舍,含糊敷衍过去。同事上下打量她,盯着她的大衣与鞋,眼中生出戏谑,也生出新的兴趣和忌惮,免不了背后议论。
她一时不明所以,未往心里去。
开大会时,总经理王乙宣布公司业务调整,因虞春分部业绩萎缩,广告部裁撤,营销部与策划部合二为一,成立营销策划部,总监还是阮灵,职位上调半级,薪资待遇不变,团队核心成员由她自己挑。这算是升职了,又像是没升职。
阮灵穿藏青职业套装,内搭白色丝质衬衣,乌黑长卷发全部梳往脑后,肤色白皙面容惊艳,眉眼狭长稍稍上扬,是冷淡不好惹的气场。
她坐长条会议桌后,点一支烟,对会议内容毫不在意,掸了掸烟灰抬起眼皮,夹着烟的纤长手指,往几十人的会议室随手一指,声音平淡散漫:“你……还有你……一会都留下来开会。”
王乙四十多岁年纪,身材矮小粗胖穿灰色夹克,戴一副厚厚的无框眼镜,五官平平神色垂涎,望着阮灵说道:“那阮总,接下来工作由你负责,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为你协调。”
阮灵灭掉烟头,声音温软,说道:“在座都是做事的人,别人我管不了,但完成业绩我保障你们奖金到位,公司不发,我私人给你们发。”
“今年分部连接丢掉汽车与消费品业务,总监炒掉两个,现在就靠地产板块挣钱,王总想拿全案代理那是痴人说梦,眼下我手头项目十三宗,其中两个尾盘,七个项目在强销期,原来的团队没变,四个尚未启动的项目,是年前工作重点,我们做好新项目前策和营销建议,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
老员工新员工都有从业经验,拆分为三个小团队,马不停蹄奔赴项目现场开展工作。阮灵亲自带着宋沉烟和周乐语两个实习生,筹备年前一场行业峰会。
宋沉烟一颗心悬悬的,阮灵笑道:“你们总要学会独当一面,从易到难,成长谁不是错着错着就对了,放手去做,不懂问我,我给你们兜底。”
阮灵做事风格雷厉风行,工作起来浑然忘我,靠专业吃饭不讲废话,也不怕得罪人。喜欢她的也不少,常有各类豪车停在楼下等她下班,她自有美丽资本,给不给好脸全凭心情。
还是阮灵安慰她:“你浪费这口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几十上百张嘴,管也管不过来,长舌妇自有拔舌地狱等她。”
周乐语愤慨:“阮总,你担着业绩压力冲在一线,还要担莫须有骂名,我们只是为你不值。”
“值不值得不重要,赚钱吃饭才是重点。出来工作谁没点委屈,关系户也要受气,何况是我。”阮灵点一支烟,语气淡淡,似是看得很开,“只是辛苦你们没个缓冲,尚未毕业就被我拉来当牛做马。”
“不过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她深深吸一口烟,又交代工作重要事项,拍板定下合作单位,连夜赶往外地项目现场,她要连轴转,无法停留。
美人看美人分外惺惺相惜,短短几天相处,宋沉烟已经喜欢上阮灵,敬佩她恣意潇洒。
宋沉烟与周乐语连接几天在办公室忙到半夜,改方案计划报批,再改再报批,一层层递交总部,一位领导一种意见,十几番修改下来身心俱疲,合作公司也人仰马翻。
同事冷言冷语,说实习生挣表现无下Ӽɨռɢ限,是不是要挤掉老板凳好一份工挣两份钱,不然何苦?大家混混日子岂不快活。
好在时间紧迫,准备工作即将收尾,地址定在春江饭店,当天流程也确定好,嘉宾与媒体邀请名单也与阮灵电话沟通,她远程指挥,部分工作交于合作公司,部分工作让二人自行完成。
最后一天,白天跑现场跟搭建调试,夜里回办公室完善细节。周乐语写领导讲话稿,宋沉烟写主持人串词,两人分工合作不知不觉又到凌晨两点。
宋子浮站在面前,拉开身侧椅子坐下,“我来看看你每天在忙什么。”
他穿高定黑西服发型一丝不苟,打开手臂靠上椅背,大长腿舒展黑皮鞋锃亮,破旧办公室蓬荜生辉。
一回想,真是早出晚归好久不见,她轻叹:“这时候你该在家睡觉。”
“还能坚持,”宋沉烟呼一口气,现实与理想大相径庭,没有高档写字楼也没有朝九晚五规律,更没有年轻团队吃喝玩乐,但投入工作感觉尚可。
宋子浮长臂搭到她椅后,手指闲闲叩响,低声问:“还要多久?”
“我等你。”他打量办公环境,又看向她,“你们这个峰会有邀请我,本来不想去。”
“那你记得保持距离。”宋沉烟终于抬头与他对视,“我没注意嘉宾名单。”
他笑容淡定,“这公司实力背景还是有的,只是冗员过剩流程繁琐,作风官僚经营模式落后,不改革死路一条。你先练练手也好。”
“那我们来赌一赌,这分公司撑不过两年,或许更快,不要搞什么经营,卖楼才是好选择。你这段时间工作就没点体会,时间都浪费在哪?如果我猜得没错,是部门与部门,人与人的沟通吧。”
宋沉烟小脸一沉,“你查我?”
整理好最后工作,宋沉烟和周乐语互相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后下班。最近下班时间晚,为安全考虑,周乐语开家里一部老款奥迪轿车上班,凭车牌号锁死隔壁楼栋停车位,停在转角出门就走。
宋子浮开黑色宾利,夜间梧桐道光线昏暗,出了路口,他问:“我给你准备的车为什么不开?不喜欢?”
“没有固定车位,我不习惯和人抢。”宋沉烟懒洋洋靠在椅背,昏昏欲睡。
宋子浮像知道她心中所想,轻笑道:“你可以像上次那样,隔一条街下车,不过让人知道也未必不好。”
宋沉烟睡颜恬静,靠在椅背,长发披散像睡美人。神态与六年前一样温软娇憨,不像清醒时拒人千里。
他改变主意,不叫醒她抱回去也是一样,一手抄起她纤细后腰,热烫手掌贴于凹陷处,一手探入她脑后,俯身目光在她唇瓣游移,气息交缠越来越近。
他喉头滚动,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声音低哑艰难回应:“看你辛苦,想抱你回去。”
“我还好,不麻烦你。”她闭了闭眼,侧开头,双臂交叉抵在他胸前,挡住身形相贴。
她避过他下颚与脸颊,匆忙下车往楼上走,像似逃离。
这不是他们该有的距离。
她跑回房间关上门,捂住双颊烫得吓人。已经不是小时候,六年过去,她对他感到完全陌生。
闹铃七点半响起,隔五分钟循环一次,到八点时,宋子浮忍无可忍敲响房门,无人应答,他穿戴整齐推门进来,拉开被角,戏谑道:“你还是去宋氏待着好,想睡到几时就几时。”
她毫无选择,开银灰软顶跑车去上班,悄悄将车停在转角。
阮灵从外地赶回开会,抽调人手协助峰会,交代当天工作和各岗位职责。会议上有人推脱,她发大火拍桌狂骂,将一干人等制得服服帖帖,总经理王乙屁也不放。
春江饭店是政要名流聚集地,正对春江入海口,江畔树林掩藏一半裙楼,迎宾楼融合中西方文化审美,建筑本身已是文物,时下重要外事活动均在此举办,浑思传媒为地产板块业务极尽资源倾斜。
入场通道铺满厚重暗红色地毯,百合玫瑰鲜花立柱每三步一尊,中间以香槟色丝绸连接,如海浪绵延往内场去,礼仪小姐美如雕像六米一位,微笑也是统一标准。长廊忽明忽暗,灯光秀如时光隧道,音乐典雅香气袭人。
来宾有浑思总裁及高管、地产行业协会及业内龙头企业代表,浑思总部广发邀请函,以发展地方经济为由,遍邀政要名流造势站台。
杜夫人又来握她的手,说好久没去杜家甚是想念,下次和吟山一起回家吃饭。
陈含亨来时,上下打量她两眼,冷哼一声,念的什么书,在这儿当迎宾?
江孝娴领着一群人紧跟宋子浮进来,宋沉烟转过身去躲在暗处,彻底装不认识。
宋子浮依旧高定黑色西服,面料华贵剪裁合身,衬得他身形挺拔俊逸风流,金丝眼镜后黑眸明锐暗藏笑意,向她伸出手,“拿支笔来。”
宋沉烟眼风横扫过去,将一支签字笔拍到他掌中,他勾起二指挠她手心,像一片羽毛拂过,宋沉烟美眸一瞪,宋子浮低笑出声,签过字走进大厅。
“你怎么回事?来来往往都是贵宾!”金丽丽走过来呵斥她,“那位是财政部新上任司长,总部邀请三次才请到,你甩什么脸?”
今日所有工作人员穿藏青色工作服,签到台处光线昏暗,她站在此处并不显眼,又有背景音乐掩饰,路过往来嘉宾即便有认识她的,也无人注意谈话内容,只当是礼貌问好,或是同工作人员了解峰会信息。
“行了,”阮灵前来解围,“宋沉烟你去后台找主持人对对串词,周乐语那边也忙不过来,你们俩跟合作单位赵总现场再走一圈,看环节有没有遗漏。”
“阮总,她这种花瓶摆个笑脸都不会……”金丽丽怒目以对,还要指责。
阮灵扬了声调:“我对她有工作安排。今日不要挑事,你有意见去找王总。”
阮灵大手一挥,“宋沉烟,你上。”
“什么?”宋沉烟一愣,反应过来连忙摇头,“阮总,我不行的。”
“什么行不行?”阮灵语气不太好,工作压力大怒意从不隐藏,命令道:“串词是你写的,流程你也清楚。我告诉你,事到临头不可推脱。”
“但那也是在学校对着老师同学,说错几句也没关系。今天这种重要场合,我、我不行。”宋沉烟表情僵硬感到害怕,讲话声音越来越低。
阮灵脸色黑沉,却软了语气,“这个峰会没那么重要,总部找机会巴结客户而已,你念错几个字不会有人注意,就当在座的都是你同学,有什么好怕?”
“我、我……”宋沉烟急到想尖叫。
“化妆师呢?”阮灵朝合作单位赵总招手,“去替她找套礼服来。”
“有,有,早就准备好的。”赵总抬手擦汗,电话通知出去,手下人立刻忙活起来,按着宋沉烟就开始化妆。
阮灵压低声音,单手搭在宋沉烟肩头,对着镜子看她眼睛慢声道:“不是有人说你是花瓶吗,我告诉你,貌美也是实力,你专业不对口,面试因外貌加过十分。如今有用武之地,有何不好?”
阮灵点点头,“不重要。只要你今天坚持把稿子念完,中途不怯场,年后我让你进项目组,怎样?阮总亲自教你做前策。”
宋沉烟心一横,立即背起串词,本来是她所写,毫无难度,何况阮总原话,可以照着稿子念,她紧张心情舒缓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