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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丨最是那时光——许大立散文随笔集②:三代报国心

频道:青春小说 日期: 来源

小时候,他给我讲过的故事就像电影里的情节:有一次,祖父和他的战友也是他的三舅张大卓,去上海法租界联络革命党人商议武装起义之事。哪知有叛徒告密,军警突然包围了他们的住所,张大卓被擒获。其时我爷爷恰恰外出寄信,未被当场抓捕,士兵藏于住所之内等他回来。那天傍晚他刚刚踏入院门,门房大爷忽然抬脚踢翻门边的花盆,迅即给我爷爷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立马转身遁入幽深的弄堂,方才躲过此劫。后来张大卓被虐杀至死,据称曝尸城垣之上半月有余。这就是当年轰动江南江北的张烈士事件。我爷爷大难不死,方才有了我父亲,方才有了我,如果他当时也蒙难上海,就没有今日撰写这个故事的人咯!

祖父大名许竞业,字越先,生于1885年,清末秀才,私塾先生。1905年科举废除,入清怀学堂,毕业后投笔从戎。他于弱冠之年先后加入反清团体兴中会、同盟会,并遵组织之命加入清新军南洋第九镇炮队第九标山炮二营,历任排连营长,在军队中宣传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联络战友秘密准备推翻清朝统治,复兴中华。1911年10月参加了辛亥起义后,随黄兴大将军收复南京,并在旭园护佑孙中山临时大总统。直至1913年二次倒袁失败,袁世凯的军队包围了南京城,才匆匆随部队突围撤离。从此走上了一条颠沛流离的人生路。

因为长兄大都出生时父母生计艰难,在医院就抱给了邻水县一刘姓大户人家,我曾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所以特别受祖父母宠爱。从呀呀学语时起,祖父就教给我许多唐诗宋词中华历史,讲给我五千年文明和无数志士能人抛头颅洒热血,留取丹青照汗青的故事。这些故事至今还深藏于心。

抗战时期,我爷爷还拉起过一支队伍,在新四军黄克诚部支持下去连云港打日本鬼子。他是炮兵出身,辛亥起义用的是上海产的德国小钢炮,打起来得心应手,把清军打得落花流水,很快就火线提拔成了连长营长卫队长。抗战咋起,他已经是盐商兼明德学校校长,手上没有武器,更没有德国小钢炮,怎么办?好歹他是炮兵科班,中国第一代现代炮兵部队指挥官,干脆就地取材制了几门土炮,拉到连云港日军驻地外就是一阵猛轰,打得小鬼子丢盔弃甲死伤逾百不知哪方神仙下凡,他们却乘暮色降临急速撤离,20来个敢死队员一个也没少。哈哈,我爷爷是不是个英雄?后来刘少奇领导下的地方抗日政府,还给我爷爷赐了个虚衔:抗日民主政府参议兼商救会长。

十年浩劫中,他这个同盟会元老自然难逃厄运,八六高龄还颤颤巍巍被押解去学习班接受批判,要他写悔过书。我爷爷毕竟是前清秀才学馆塾师,挥笔写就一首上百行的五古长诗递上去,讴歌辛亥革命,讴歌毛泽东。这里给大家抄录几句:

光阴如电逝,倏忽八六秋。回忆当年事,尚觉一一新。童年读私塾,诗词歌赋吟。投笔去从戎,参加山炮营。湖北炮声响,睡狮已觉醒。九镇不落后,光复南京城。宣统退帝位,总统推孙文。数千年帝制,一朝乃廓清……

呵呵还长呢,不抄了,一句话,正能量。据说当时学习班领导大为感动,当即放人。学习班毕业五日后,我爷爷在家中溘然长逝。我在乡下插队,他在老家去世,相隔三千余里,不能亲往送别,搜尽自己及友朋身上口袋,方凑足十元钱寄去老家,以托哀思。

父亲弥留之际,费力地睁开眼睛,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对我说:立儿,我的讣告上,一定要写上,我是中国共产党员。

吾父许天乙,原名许一揆。江苏省立镇江高中学生,1937年夏日本鬼子由上海西进,他和就读于省立女子师范的盐商之女张文英(后改名张帆,亦即我的母亲)、李继洪、薛宜等同学相约,由南京乘火车逃至西安,成了众多流亡学生中的一员。最后他们考入由北京迁入陕西城固县的北师大附中,暂时安顿下来。就在这一年,延安抗大来校招生,他和张文英被录取,可同往者却名落孙山。因为行前有“同进退”之约定,他俩放弃了入学抗大的机会,和同学们步行翻越秦岭,由剑门关入川,经历千难万险,终于抵达抗战大后方陪都重庆。几十年后,我们经常调侃他俩没远见,否则爷们姐们也是高干子弟咯!父亲莞然一笑曰:兴许早就牺牲了,哪还有你们!

在重庆他们没过上好日子。上百万流亡者涌入战时首都,吃住行都成问题,幸有在教育部任职的五叔相助,他们总算有了栖息之地。以后父亲考入马寅初先生主持的重庆大学商学院,深得马先生看重,为之今后的发展打下了伏笔。

因为抗议政府腐败,“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教授学生饥肠辘辘,重大学潮不断,身为校学生会会长的父亲胆大包天,居然亲向来校视察的教育部长孔祥熙递交抗议信,因此惹怒了当局,被开除学籍。父亲不得不在马老安排下远去乐山,在内迁的武汉大学政治学系就读,毕业后方回到重庆。

重庆居,大不易。他当过小报记者,代人写过书信,做过中学教师,最后在马寅初先生的帮助下,在七星岗莲花池前街4号办了中华高级职业会计学校,这才算有了安身立命之地。过了几年,学校有了声誉,又在李子坝昔刘湘公馆内办了中华商业专科学校,为重庆民族工商企业、公司培养管理人才。这是父亲生命的顺遂时期,也是他常常引以为傲的一段经历。

他对我说,学校不仅仅注重培养经济管理专业人才,还营救过一大批进步人士,如唐弘仁、李雪松等共产党人。当时刘湘公馆内有专门的教师食堂,教师食堂里间有四张方桌,专供躲藏在学校的地下党员进步人士及家属进餐聚会。再里间是带浴盆的卫生间,浴盆上铺木板成了简易卧床,可供临时躲藏的朋友居住,窗外就是郊野,有情况即可迅速逃离。

重庆解放后,由于误解和资信缺失,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未受重用。但是他不计得失,安心做一名踏踏实实的中学教师,哪怕在十年浩劫期间被打击被清查天天打扫厕所,也是兢兢业业毫无怨言。几十年后他的学生们回忆此事都说,先生打扫的厕所永远都是最干净的,没有一点屎尿臭味!

20世纪80年代是父亲又一个大放异彩的青春时期。平反,纠正,落实政策,他一直干到近70岁方才退休。而后又倡议成立沙区退休教师协会和市退休教师协会,编教材,搞辅导,支援老少边穷地区的教育事业,兴致勃勃,不亦乐乎!成了市关工委的委员,全国退休科教系统的先进个人……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91年父亲以74岁高龄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建党70周年时教育界的一段佳话。他曾经私下对我说过这么一席话:对于我个人和我们家庭来说,解放后的生活水平肯定下降了。但是共产党执政以后中国的确改变了昔日一盘散沙一穷二白的面貌,老百姓的平均生活水平提高了。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国家进步神速,数亿群众脱贫,这可是前无古人的事情,我个人的得失委屈与民族利益、国家利益相比,那是一桩小事。他还对我说,中国共产党是世界上少见的知错即改的政党,自我批判意识强,自我修复能力也强,所以能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屡战屡胜,粉碎了诸多“中国崩溃”的论调,也一定会在人类历史上创造辉煌。

这个老先生如此大度坦诚,对我的世界观的形成也有很大的冲击力。看待这个世界不能只从个人利益考量,看大势,看潮流,看多数人的利益,这才是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2009年1月5日,我的父亲走完了他的丰富而坎坷的人生,享年92岁。弥留之际,他千叮万嘱对我说,讣告上一定要写上他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照办了。

从字义上推敲,一般人都以为我的名字是特殊年代的产物,因为那时候提倡“大破大立”。可是我生于1947年,革命尚未成功,辽沈战役在打,我二叔许兵所在的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正在东北大地上鏖战。那年深秋一个霪雨霏霏的傍晚,我生在重庆郊区李子坝从刘湘公馆去武汉疗养院附属医院的滑杆上。父亲当时图撇脱,说既然是大字辈,又生在路上,就叫大路吧。爷爷毕竟是前清秀才老学究,说不妥不妥,太随便了,不像诗书人家后代,冥思苦想半天开了尊口:叫大立,三十而立,你们俩口子年龄一个三十,一个三十一,加起来六十一,正好为“立”。大功告成,吾乃大立。多少年后我一直在思忖,莫非祖父心有灵犀,知晓天意?两年之后,改天换地,大破大立,新中国在北京诞生。

以后的日子过得很蹉跎。两岁多随祖父母回江苏老家,太小记不得啥事情,隐隐约约感觉回家路上发过大水,我是被放在大木盆里飘过河去的。后来爷爷告诉我,长江那时不能夜航,客船夜泊湖北沙市芦苇荡里,蚊虫实在太多,我被咬了发高烧七天七夜不退满嘴胡话,绝望中幸好赶到了河南郾城二叔许兵所在的39军政治部,抽血化验之后确诊为恶性疟疾。侥幸卫生队还有两支留给特需者的特效药奎宁。给我打了,渐渐退烧。我活了过来。难怪我从小就热爱解放军,难怪我至今还在为青年时代不能参军入伍遗憾一生,原来我这条命是解放军给的。

我的日子和新中国的历程一样,满怀希望,充满坎坷。直到1978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我的人生方才发生巨变大放异彩。最令人开心的是,我居然在近而立之年上了大学,而且还令人不可思议地进入了四川音乐学院。回想第一次坐进川音音乐厅的那一刻,心中流淌着满满的幸福感,这可是曾经梦寐以求的音乐殿堂上层建筑啊!不是梦中,仿若梦中,满腔热忱,心向未来。

生活顺风顺水,事业蒸蒸日上,我和所有人一样在改革之路上狂奔。教书育人之外,我写小说写报告文学,也写电影剧本和散文,把几十年的经历和所见所闻,通过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讴歌这个前所未有的崭新时代。1985年,我加入四川省作家协会;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此期间,因为我的业余文学创作活动引起了新闻界的关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调入重庆晚报社,其时年近不惑,成为一名半路出家的新闻工作者。

不必讳言,我在青年时代因为看不见前路何往,曾经灰心过迷茫过,一度只专注于个人前途和生活质量。后来被父亲的一番教导警醒。如今人到暮年,头脑愈加明晰清醒起来。我们走过的路艰辛而又辉煌,我们面前的路曲折但是亮堂。不管有多少困难与挑战,中国人一定会在这条胜利之路上走下去。因为,回眸几十年,这个饱经摧残的国家已由积贫积弱走上了强国富民之路。改革开放以来,更有近十亿老百姓脱贫解困,我当然也是其中一个。我永远记得,我上高中时还打着赤脚,饥肠辘辘的眼睛里满是对食物的渴望,一件衣服穿几个月只等太阳天洗了晒干再穿,还有那些靠双脚一步一步走过的漫漫路程……这一切已经永远不复存在。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不能漠视国家的巨大成就,都不可忽视我们当今享受到的巨大的物质与精神财富。我们要万般珍惜这个好时代!因为,这是中华文明史上,前无古人的伟大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