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拜读了苏州第十中学校长柳袁照文情并茂的文集,他从各个角度介绍了清朝末期爱国女士王谢长达有鉴于国情的衰败,更为振兴女子教育,于1906年在苏州鼎力创办了振华女校,也就是今日苏州十中的前身。这位继续传承百年名校历史并开创出新局面的柳校长,谈起本校名人如数家珍:身负盛名的作家、翻译家杨绛,和钱三强一起作出突出贡献的物理学家何泽慧,“一二·九运动”的学生领袖、被称为“中国贞德”的陆璀等等。不过,令苏州十中引以自豪的,却还有一位男生,他就是影响深远的社会学家费孝通。九十年前男生入女校读书,那可是十分罕见的事情。要说清它的来龙去脉,不能不交代我家与振华的关系。
我家祖籍吴江。我的玄祖杨海山购入吴江同里镇房产——今吴江市已将其辟为杨天骥故居。杨海山有两个儿子,大的名纯卿;次名粹卿,即我的曾祖父杨敦颐,字粹卿,后号甦民。长子继承家业的经营管理,而杨敦颐则进入学界追求功名。曾祖少年时即对汉学有独到理解,十八岁时即在震泽入泮名册上注明“府一”。1885年在乡试中置选拔科,杨敦颐与吴县的曹元弼、通州的张謇(清末状元,晚清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范当世和朱铭盘被称为“苏府二龙、通州三虎”。1887年杨敦颐被授镇江府丹徒县县学训导前后六年,从此开始了他一生为之奋斗的教育事业。
1917年是振华女校的转折之年,因为王谢长达的女儿王季玉从美国学成归国,并答应她的母亲要把振华女校办好。振华的新纪元开始了。季玉先生首先确定的是振华女校的授课范围,由原先的单一高小扩展到中学课程,因此需要成立中学部。季玉先生的筹划按现时的说法就是“定位”,但依当时振华的经营状况和校舍现状,都无法实现季玉先生的设想。季玉先生的魄力真令人钦佩,她动员起自己能找到的所有社会力量为此设想募集资金,联系新址。其中她借助的重要人物之一就是我的曾祖父杨敦颐。蔡元培、李根源(曾任云南讲武堂督办)等也来助力。1921年成立校董事会,杨敦颐被举为董事长。在任期间助季玉先生经营振华,“其于校政悉心规划,极惨淡经营之苦心”。由此振华女中迅速发展,声誉日隆。几年后,曾祖父年老且病,遂辞去校董职位,去上海老西门宅邸养老治病,临行前将从吴江带来的(包括在苏新购置的)数千卷书籍一并赠予振华。1928年11月,曾祖父病逝于上海寓所。振华女中为其召开了追悼会,进行祭奠。其校刊上登载祭文和杨敦颐先生传略,祭文中有“唯我女校,受惠无穷……”之句,非溢美之词也。曾祖父对振华可谓竭尽全力,这是他为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所做的最后冲刺,因此也获得振华上下对他的尊重和感激。
入读最年长的是我祖母(黄理,字质扶)的侄子黄克维(1907年生),他1914年左右进振华女校读书。黄克维在振华学习期间一直住在我家。杨家第二个进入振华的男孩就是我的父亲杨恪(1909年生)。他自幼体弱多病,我的祖母怕他在学校受人欺负,让他五岁到七岁在家里启蒙,然后送到女校直接读三年级,时间当在1916—1919年。杨家最后一位进振华读书的男孩是费孝通(1920—1924在学),他是我姑祖母的小儿子。费孝通的母亲杨锡纶,字纫兰,是我祖父的姐姐,当年仅四十岁已病魔缠身。尽管她自己早年即从事教育事业,但那时已感到力不从心。1928年,年仅四十八岁的杨纫兰逝于大年初一,对我的曾祖父是一大打击。
综观振华女校中的男学生,大体有以下特点:一是家中较殷实,或愿意为孩子的教育埋单。二是孩子多为家中宝贝。黄克维和杨恪为“单传子”,幼年时相伴的多为姐妹,性情温和。费孝通为幺子,虽然淘气,但属蔫淘之列,并非争强斗狠之辈。父亲1980年代请费孝通到家里进晚餐,指着他的表弟对大家说:这个人比我小半岁,我们小时候差不多高,每次有客人来他老是说他是哥哥。举座欢笑,笑得最开心的就是费孝通。
这些男孩的家庭多与振华的王家有些关联,如杨家多次资助过振华;而杨纫兰与振华的王季玉、沈骊英等都是办教育时的好友。可以想象任何男孩子都不会乐意告诉他人自己是破例从女校毕业的,因此振华的男学生在离开振华后大多不愿公开这一经历,家人也为之遮掩,造成现在查证很难。费孝通是在离开振华二十年后才被人“识破”,但回首当年又感到振华于己的恩情,遂写出多篇感人肺腑的文章来。
这里讲一个有趣的插曲。后来以研究和种植月季出名的蒋恩钿和我父亲杨恪同是1919年从苏州振华女中毕业的,她后来和在清华大学的同学陈谦受结为秦晋之好。陈家于1953年来天津工作。由于我们两家都住在和平区离得不远,更由于历史渊源就成了通家之好。记得有一次我呼之为陈伯母的蒋恩钿来我家,谈起我父亲和费孝通进入女校,虽然他们都是近六十岁的人了,她还是把我父亲尤其是费孝通大大地取笑一番。蒋恩钿认为,由于祖父母过分疼爱孙子,怕去男校挨打而送进女校;而她们女生认为这几个家伙没有出息,合了伙常要欺负他们这几个男生。她记得费孝通进了清华,英文也讲得有几分女里女气。最有意思的是,她还回忆说:在振华上课时,一次老师问费孝通,英文if当什么讲?费也用苏州话回答“倘使”,发音近似“烫水”。老师一时没听清,于是追问:“侬讲啥?”费以为答错了,慌乱中竟然又以苏州口音回答:“开水、开水。”结果弄得整个教室哄堂大笑。
在振华上过学的黄克维,先在燕京大学医预科,后入协和医学院并获博士学位(1933)。1935—1939年在英国伦敦大学医学院病理研究院学习。1949年初又赴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进修神经病理学。1950年,他毅然回国报效祖国。一开始在四川工作,1962年在他的大哥黄克纲(解放后为解放军301总医院内科主任)极力举荐下进入301医院任教授,并组建神经病理学研究室。1974年进入中央保健组,曾为毛泽东的病情作过诊断。黄克维一生都保持着温和近人的本色,1969年他被下放延安,和当地百姓打成一片,人们亲切地称呼他为“黄老汉”。
我的父亲杨恪则不如他的表兄和表弟幸运了。1920年他进入交大附中上学,1930年上海交大毕业,去北平清华大学做助教(四个月)。1931年进入北宁铁路新河号志段,算是学有所用,从此他的大半生都与铁路信号或煤矿信号有关。1932年去英国勤工俭学,学的仍旧是铁路信号的系统设计与施工测试。回国后一直在铁路系统工作。1944年4月被借调到重庆战时生产局优先处,主要工作是将战时所需物资的名称、用途、所需的时间(轻重缓急)翻译成英语,交对外经济管理局,再从美国组织船只运至印度加尔各答或卡拉奇。抗战结束之后,才知道父亲的这一工作冥冥之中老天似早有安排——当时在美国组织物资调配和船运总负责的正是我的叔祖杨锡仁,也就是说叔叔在美国负责发货,而在四川接货一端负责翻译所需物资目录的是他亲侄子杨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