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今日热搜榜

好作品应如实呈现时代的偏见吗?——《漫长的季节》中的女性角色塑造

频道:悬疑电视剧 日期: 来源

黄丽茹比如说,用一个似乎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词——“破鞋”,在2023年的荧幕上讥讽和羞辱一位女性角色依然被视为是一个机灵的玩笑。1987年谢晋导演的《芙蓉镇》中,徐松子扮演的女干部李国香,被革命小将们推进大雨中,脖子上就被挂了一串破鞋以表羞辱。然而谢晋并非仅仅为了在最浅表的意义上羞辱李国香去使用这个比喻,而是利用这个场景点出了性作为历史创伤的复杂动因。在《漫长的季节》里,龚彪在得知了丽茹和厂长的不伦关系后,愤怒地打了厂长,之后走出会场整理着自己的绿色围巾和已经脱底了的“破鞋”,观众们顿时心领神会,仿佛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诚然,撇下这蹩脚的幽默感不提,我们真的能够通过故事,像了解其它几位男性角色一样,了解丽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吗?在桦钢行将解体之时,她为什么选择和厂长发展出这样的关系?她对待龚彪是有所利用吗?还是真心相许?她在想什么?她又为什么这么做?凡此种种,我们都很难得到答案。我们对她的印象总是不清晰的和片面的,我们只知道,在故事中她的魅力是邪恶的,她的心性是浅薄的,我们不关心她作为角色的生活,我们只会关注她在性道德上的过错。

同样的性别文化价值认知,在故事的核心角色沈墨的塑造上,表现得同样明显。沈墨前半程是清纯的“圣女”,后半程是狠毒“恶女”。但这些都不重要,正如黑色电影中的“蛇蝎美人”也不重要一样,重要的总是那个为美人赴死的男性。况且,不同于标准的蛇蝎美人,她的魅力是借着柔弱,无辜以及纯洁而被大肆渲染的。丽茹主动地释放性魅力,沈墨则几乎一直是被动的,但是她的弱比丽茹的浪还更加吸引着周围的男性。这是因为在东亚的文化语境当中,女性的柔弱和清纯,根本上等同于最为男性所激赏的性感特征,被表达为最能够激发男性情欲的欲拒还休。

沈墨况且,她还必须首先处在受害者的位置,才有进入男性叙事的资格。大爷对沈墨的侵害是一切事端的肇起。这说明我们在想象一个较为复杂的女性角色的时候,性上面的创伤经历,总是会成为一个不需要加以审视的天然理由。女性步入故事的动机,要么仰仗男性施予的爱和恩慈,要么是由于男性施加的性创伤。然而,沈墨的命运也远非故事关注的重点。而是这样一个存在即错误的女性是如何一步步作死,最后害死了爱她的好男人们的。故事被设计为围绕着她展开,那么她的罪过就在于——她是她自己。她的存在本身被刻画成问题,成为各种男性犯罪的动因。剧中的恶人诸如大爷和港商,好人诸如王阳和傅卫军,无一例外地都围绕着她打转。无论她在哪里,是留在老家还是来到桦钢;无论她做什么,是去维多利亚弹琴还是乖乖读书;也无论她选择什么,是接受王阳的求爱还是拒绝港商的表白,都一定会(也必须)为她自己和周围的人招致更多的侵害与更大的麻烦。

特别是到了最后,不谈她杀人分尸的歹毒和算计谋划。只谈沈墨的基本人格刻画,她先是几乎毫不犹豫地牺牲掉自己唯一的亲人傅卫军,任由他给自己顶罪;其次当恋人王阳试图从和她这段施虐与受虐的爱情关系中解脱出来,拒绝和她一起逃跑时,沈墨几乎是以威胁自杀的方式,胁迫王阳跳入河中,并最终导致王阳因救她而丧命。这两个情节设计,再一次地,和丽茹的放荡衬托了龚彪超乎寻常的高贵一样,以沈墨的冷酷和恶毒衬托了王阳无与伦比的善良,和傅卫军令人心痛的牺牲。

罗美素除了作为王阳的母亲,美素身上还有一切刻板的,抽象的母亲要素:她慈爱体贴,但同时见识浅薄而软弱。大部分的时候她囿于厨房和毛线团,丈夫的大男子作风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不快,一点点来自儿子的温情就足以让她满足。即便偶尔她会闪现出对生活的洞见,但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认真聆听她的建议。她的无价值,是王响18年后的闪回片段中永远只有对儿子王阳的念念不忘,而没有出现过一次对美素的怀念与追想,也没有一次表现对他们几十年夫妻生活的丁点怀恋。我们当然会觉得她可怜,但也仅仅是可怜。王阳死后,她随即毫无悬念地自我了断,原因不外乎,一个软弱的母亲必须塑造为始终为他人而活。

殷红而在剧中遇害的殷红,在剧情后半段草草出场,其作用在于顶替女大学生沈墨而被快速处理掉。这非常像张艺谋在《金陵十三钗》中设置的,以风尘女的命换学生的命的价值排序法,沈墨们在父系文化的价值排位中,依然高于以性谋生的殷红们,所以,风尘女们必须死。这位终极受害者,代表着无论中外;无论从开膛手杰克的年代,一直延续到21世纪的《杀人回忆》,在无数的犯罪类型故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强暴、被杀死、被分尸,被社会枭以极刑的底层失足女性们。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在故事中,总是她们?总是这些以身体谋生的女性们,在生命秩序上成为戾气与暴力的终极承接者?甚至更糟糕的是,在《漫长的季节》中,她还在道德秩序上被表达为罪有应得。

《美国风情画》剧照而《漫长的季节》的导演辛爽所描绘的这幅“东北风情画”,将一个夏夜扩展到了一个秋季,也将男人们走入世界的时间,延宕了整整18年。男主角王响在下岗来临之前,对桦钢的爱诚如从未脱离母腹的幼儿的爱,这不仅仅是王响的问题,而是整整一代人在面对集体和个人关系的巨变时,在心理上未能成功分化的心理危机。于是在故事的前半段,我们看到,即便王响娶妻生子,人生过半,但还如同孩童一样幼稚,盲目地信任着桦钢这个早已从内部溃烂的母体。在王阳这位不愿意继承父亲精神生命的儿子死后,旧的王响人格才随之崩坏、离散死去,他才有机会逐渐走向人格的成熟,从而“向前走,别回头”。

王响然而,也正是因为我们无意识地接收了如此之多的男性成长类型故事,我们也完全习惯了对性别刻板认知习而不察的搬用,这让我们甚至很难发现它当中掩藏的问题。这部作品真的揭示出了我们生活中的真实吗?它创造的人物,是为我们带来了更为丰沛的视角,还是一再地强化了我们原本就充满偏见的认知?是不是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还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体察、认可和接受,属于90年代性别观的“就是如此”,以及将未来构造成一成不变的“理应如此”?还是那句话,“重要的不是神话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神话的年代”。既然我们不是在90年代拍90年代的故事,而是选择了在今天讲述来自90年代的故事,那么我们真的能够以“从来如此”为借口,逃避作为今天的创作者,今天的观众,对着充满偏见和诋辱的性别观念所需要承担的文化责任吗?

关键词:漫长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