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剧照王响在书中呈现出了一种静止的状态,他的人物本能并没有随着他的境遇而发生本质的改变。对于妻子和儿子而言,他是家中绝对的权威,否定妻子、打压儿子,思想和做派都极为父权;他和收养的儿子王将的关系几乎是他与死去儿子王阳的翻版:依旧对做便利店工作的王将有诸多不满,却也能为这个收养的孩子送死。这种沉重的、俯视的父爱在电视剧里迎来了诸多的转变,也体现了他的懊悔:他尊重收养来的儿子王北,不管是在便利店打工还是去北京考美术学院,年迈的老父亲都全心全力支持;新添加的和巧云的感情线也在“勿忘我”的捧花道歉、温馨的自白和收回的手中,看到了他步入老年对于爱情、对于巧云个体人格的尊重。一个刚强的躯壳随着东北的衰弱而瞬间衰弱,但也随着生死是非而有所蜕变成长,往前走与困在原地的徒劳都在他的自大、粗鲁、迷茫和脆弱里真实可感了起来。始终伴随在王响身边的是龚彪。这一回,他并没有和丽茹有更多深入的剧情,是一个纯粹被丽茹试图利用的倒霉鬼。在殴打完厂长后,他和丽茹早早解除关系,和药店小露成为情侣,成了王响的司机徒弟。
“这算啥?这叫惩罚吗?这跟你做的恶、造的孽比起来算惩罚吗?我龚彪就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就这么放过你,便宜了你,我心里就跟有堵墙似的过不去!我必须用自己的办法、用自己的手让你知道什么叫惩罚,什么叫痛苦!这事我必须得办,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的,谁都不连累,这就是咱俩之间的事,是你跟我的死结,听懂了吗,傅卫军?”
这并不像是电视剧里的龚彪会说出的话,改编几乎将他的故事线与凶杀案独立了出来:他是一个契机和穿针引线者,但他更是快快乐乐、絮絮叨叨、油嘴滑舌、从不内耗的彪子。他的一生直到死亡都是一种梦幻般的英雄主义:不靠谱,真性情,有情义,爱生活。他在1998年接纳了丽茹不堪的过去,用拥抱告诉她婚礼继续,这种强大的包容力量延续到了他18年后选择给不堪的婚姻一个结束。他中彩票落水而死的结局与书中为案件而死相比是荒诞的,却也使龚彪这一充满人情味和趣味的悲壮喜剧人物更具人格魅力。
从这三个主线人物的厚度的变化,薄薄的12章书从寂静转为喧闹,东北的生猛和奄奄一息立于眼前。除此以外,边边角角的小人物也都拥有了丰富的身份和故事:坑蒙拐骗的保卫科科长刑三儿晚年得了尿毒症,从和王响不对付到和解,成为了三人组侦破套牌案的关键人物;巧云不只是下岗女工,为了家庭进入风月场陪酒,下班后由丈夫和儿子一起接回家。从这一角里,他们不再是服务于悬疑案件的NPC,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生活在身边的人,从命运的浮沉里窥得了时代的变迁与个体的尊严。
《漫长的季节》剧照王阳、殷红二人因沈墨“恶女”这一人物设置的内涵改变而发生了移位。王阳对于沈墨浪漫化的追求和殷红对于沈墨的陷害都是基于沈墨纯洁善良的内心和品德。电视剧展现的是沈墨心理防线一步步被击垮的过程,但书里的沈墨则早已是登峰造极的罪犯:她被这扭曲的丑陋世界逼迫为疯狂而空虚的刽子手,利用王阳的爱为她焚烧尸体,又骗他服下了致死的药片。王阳生存和死亡的意义被消解了:他不是写出《漫长的》这样有才华的诗章的朝气蓬勃的18岁少年,他也不能成为沈墨多年来的亏欠和曾经唯一的救赎。在这条故事线里,殷红,如她的名字一般,她的血染遍了整个桦林。在《凛冬之刃》里,她名为殷虹,因为和沈墨长得有几分相像,是被沈傅二人选中推出来的替死鬼。傅卫军利用了她的一点小贪婪,引诱她上钩再被沈墨生吞活剥。《漫长的季节》使殷红从替死鬼进化成了伥鬼:势利眼,下贱,坏根,又腐烂又可怜。“欢场无真爱”,她向往沈墨的纯洁,渴望傅卫军的爱意,但她用她的苦难葬送了她,用她的自卑丢弃了他。与沈墨的反抗不同,她自愿自主地进入了港商口中“动物性”的榨取世界:售卖自己的肉体与自尊,在女性生存的非自主性里出让他人的生存空间来获得扭曲的替代性补偿。她的恶行成为了压垮沈墨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从小被毁灭尊严已经足够让沈墨痛苦,但殷红的加害使她更像是被逼上了不能回头的绝路;比起疯狂、精明、城府深的反社会者,这样一层覆一层的破碎的生命更为绵长,只剩无尽的绝望。
《漫长的季节》剧照直到结局真相大白,雪忽然悠悠飘落,将人永远困在那秋天的火车终于发车。开头,还是壮年的王响意气风发,在“王师傅,整个响!”的谈笑声里,打响了那个震碎时代的响指。结尾,在一旁的老年王响随着自己开了大半辈子的火车奔跑,怎么样也追不上那辆不再回头的巨物。整个故事如晚秋泛起的河水一样冰冷又哀伤,是所有或死去或挣扎活下的人共同的质问:这秋天为何如此漫长,广阔的东北大地,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一头一尾画了一个圆润的弧,王北的一声啼哭将妻离子散的王师傅从即将迎来火车的轨道上拉回,又在18年后把这位年迈的父亲再次从接近死亡的迷茫中唤醒。王响没有能够阻拦妻子、儿子的离去,在原地始终徘徊;王北则用新生、纯白的力量接住了黑暗:他给予了王响两次生命,送给了王响第二件来自儿子的红色毛衣。《凛冬之刃》展现了一出人心险恶又惶惶的悲剧,而《漫长的季节》写出了前者不具备的铿锵的力量和希望:面对被毁灭的生命、满目疮痍的现状,重新鼓起勇气结束一切,“往前看,别回头”。综上来看,虽然故事的调度是类似的,但《凛冬之刃》在影视剧的改编与立体包装后确实更上一层台阶,拥有了深入人心的灵气。辛爽导演乐队出身,音乐品味极具个性。当我们看到年轻的人儿从桥上坠入河底时的心跳与心死,万念俱灰的母亲拿起儿子的相片眼前碎裂的浪花,响起绝望的吉他声配以暗夜中女性的呜咽,涨起的流水就像时代的洪流,与其说冲刷了命运,不如说是给予了无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