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蕙莲对潘金莲的挑战,不仅仅是仆妇对主子的不尊重,逾越了伦理的界限,还包含了对美与性的挑战。元宵节出游,宋金莲怕自己的鞋踩脏,竟然把潘金莲的鞋套在自己的鞋外面;她在雪洞藏春坞幽会西门庆。西门庆端详她的小脚,说: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宋蕙莲不知进退的说道:“拿什么比她!昨日我拿她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
潘金莲把小铁棍儿拾鞋之事告诉西门庆,道:“都是你这没材料的货平白干的勾当!教贼万杀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拿到外头,被我知道,要将过来了。你不打与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西门庆就一冲性子走到前边。那小猴儿不知,正在石台基玩耍,被西门庆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纔住了手。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
不知往哪去了,你还留着她的鞋做什么?早晚有时间,好思想她。俺们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你还要和人家你一心一计哩!
斩草除根,这是潘金莲对西门庆的告诫,也最终导致宋蕙莲家破人亡。但是宋蕙莲的鞋竟然还在藏春坞里,这不是阴魂不散嘛!潘金莲如何能容忍! 潘金莲的恶毒和疯狂报复不难从心理学找到原因,童年备受蹂躏,从小缺少关爱,欲望得不到满足,西门庆沾花惹草,四处留情,导致潘金莲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但是任何心理学的解释,都让人感觉是对潘金莲的饶恕。对比李瓶儿和庞春梅,童年不可谓不可怜,但是都没有恶毒到潘金莲这种令人发指难以忍受的程度。为什么? 宋蕙莲之死,终于让吴月娘有所醒悟,她叹气: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了。 西门庆是一个混账恶人,在家里可以为所欲为,打小厮骂丫环,发起混来,可以拳揍孙雪娥,脚踢潘金莲,似乎是家里的绝对权威。如果那只绣花鞋能藏在雪洞里,表明他对宋蕙莲尚有微弱的思念,他怎么就连自己的一点情思都不能保留呢?怎么西门庆面对潘金莲变得软弱起来了? 古人对西门庆的批评不是没有道理:不修其身,不治其家。西门庆是个浮浪子弟,惯会沾花惹草。但他这个混账恶人并不是不受礼法的限制;他的欲望追求也要接受道德的看管。 他求欢吴月娘,吴月娘说,你别在我这儿胡来,我不允许你像外面一样乱搞;他娶孟玉楼,一连歇了三夜,表面看隆宠有加,可是实际上性趣不和;再看娶潘金莲、李瓶儿,都是无日无夜,无日无之。潘金莲更是别人做不出来的事儿,她都能做出来。 对西门庆来说,吴月娘对他有一种平等的伦理管制,欲望不是大娘子的第一选择;孟玉楼是一个正经女人,始终不能放弃女人的矜持,所以西门庆的欲望在孟玉楼那里也不能肆意放荡;西门庆钟爱李瓶儿,李瓶儿足以满足西门庆的情欲。但是情爱本身对欲望也是一种限制,情爱自身就有排他性。你既然钟情李瓶儿,就意味着你不能再让欲望肆意蔓延。 西门庆要收用庞春梅,潘金莲主动创造机会;西门庆要约会宋蕙莲,难以向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启齿,便向潘金莲开口;此后,西门庆偷会王六儿、约会奶妈如意,都是潘金莲最先抓到把柄,也都是潘金莲一一放过。西门庆的每一次越轨,每一次对礼法的冲撞,都有潘金莲纵容。 潘金莲是西门庆的知音,但是也有潘金莲的无奈。他们都是欲望恣肆的人,但是在西门庆这个男性主导的世界里,潘金莲的旺盛欲望并不能肆意蔓延。她追求的欲望刺激,除了获得本能快感,只能在一夫多妻的竞争中,把性变做一种竞争和控制手段,进而稳固自己的地位。 西门庆的欲望之路,约会别人的老婆,厮混朋友的妻子,偷欢仆人的老婆,都是对礼法的冲撞,如果没有潘金莲的纵容邀宠,显然不会如此得心应手。你偷仆人的老婆,在哪里都说不过去,潘金莲帮你遮掩这些丑事儿,她要是声张起来怎么办? 潘金莲叫春梅:你跟着这奴才,往花园里寻去鞋。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来,叫她院子里顶石头跪着。这春梅真个押着秋菊,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没有。秋菊也慌了,被春梅打两个耳刮子。 春梅出身辛苦,来历不明,想来也不是个恶人,可是却成为潘金莲的帮凶。古人看得很明白:春梅如果是孟玉楼的丫头,也许会独善其身,如果做了李瓶儿的丫头,也许会帮李瓶儿抵挡一下潘金莲的进攻,但是她做了潘金莲的的丫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潘金莲。 潘金莲之恶,怎么能总是归结于早年的不幸经历呢?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乃至陈敬济,都是在西门庆暧昧的后花园里变本加厉恶意膨胀的。 妇人因问:“姐夫,笑什么?”敬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什么儿?”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敬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了。”抽身往楼下就走。 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什么物件儿?” 这经济向袖中取出来,提着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绕地里寻。” 敬济道:“你怎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敬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不往你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 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倒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敬济道:“你只好拿爹来唬我罢了。” 妇人道:“你好小胆儿,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你几时有些忌惮儿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宜。自古物见主,必索取。但道半个不字,教你死在我手里。” 敬济道:“这里无人,咱们好讲: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 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甚物事儿与你?”敬济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 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敬济道:“我不。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算,我一心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 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 在这不长的对话里,潘金莲口口声声说的是:贼,短命。也许在潘金莲看来,这乃是彼此间超越身份的昵称,是男女之间的打情骂俏。西门庆家里多是贼囚根子之类的称呼。可是这随口而来的称呼,无意中暴露了潘金莲内心的真实世界。偷一直是潘金莲生活的主题,她和西门庆偷,和琴童偷,和陈敬济偷,她偷听,偷看,眼中的世界就是一个偷情偷窥的世界。而她口口声声的短命,最终也都一一应验。他们都死在生命的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