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咖啡馆”近年来在全国各地兴起,它并不是实体的咖啡店,而是一类特殊的社群活动。有的场次哭满全程,三大包纸巾都不够用;有的场次却欢声笑语,把死亡话题聊成了脱口秀。参与者在分享痛苦的过程中,重新找到生命的快乐。
这届年轻人似乎有些“特别”,他们会组团拍遗照、办生前葬礼,也不忌讳谈论死亡话题。而技术的发展尤其是人工智能的进步,也让“数字时代的往生者社交”成为可能,年轻人对于生命终点的认识似乎也在变化。
年轻人为何大张旗鼓“亲近死亡”,又能从中获得哪些感悟?今天是清明节,本期《湃客Talk》邀请了两位嘉宾,与大家一起笑谈生死。
但向死而生
乍一听“死亡咖啡馆”,可能会让人觉得有点诡异,或者说像剧本杀、密室,但其实它只是一个活动主题,一群人在一起讨论关于死亡和生命的话题。
我之前在金融行业工作了10多年。武汉经历了疫情之后,我决定辞职,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当时觉得,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来,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有了很多新的思考。
在国内,目前还缺少能够公开谈论死亡的环境,而在死亡咖啡馆,大家能够暂时放下社会角色或面具,坦诚布公地谈论有关死亡的观点,在陌生人中找到跟自己同频的伙伴。
那些分享自己痛苦经历的朋友,同时也在努力地生活着。所以,在死亡咖啡馆,大家不是直接喊口号,而是被身边人经历的一些温暖的细节所感动,重新找到自己的快乐。
我记得今年一二月份的一期活动上,有一个男生到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在我们的鼓励下发言。他说,自己有多次自杀的经历,入院后也曾想翻过医院的栏杆跳下去。他也看到过病友跳下去后被救起来,依然躺在他隔壁,整个人非常痛苦。后来,他开始反思自己,在家人和朋友的帮助下,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感觉重新活了一次。
我还有一个印象深刻的故事,来自一个50多岁的大哥。他分享的是一个真正向死而生的故事。
他有一个同龄的朋友,也是他的初中同学,初中时就被确诊了白血病。学校里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但是这个朋友很特别,歌照唱、舞照跳,恋爱也没落下,只是没结婚生子。
有时候和朋友一起打麻将,他打着打着就开始飙鼻血,然后猛抽纸巾,把鼻子堵上,继续打。他就这样一直在他们身边,活到了50多岁。2019年,一群老朋友去参加他的葬礼,觉得这样过一辈子也是一种挺畅快的人生,真的是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死亡咖啡馆也有一些活动是特别欢乐的。今年3月份的一场,有个女生分享了和爷爷看墓地的经历。她的爷爷原本看中了墙上最左上角的格子,没想到第二次去看的时候,爷爷的一个老友去世了,就躺在了爷爷看中的那个位子上。女生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担心爷爷不开心。结果爷爷却说,“嗯,那我这两年应该不会走了,因为我的位子已经被别人睡了。”祖孙两代人就这样很轻松地聊起了生死话题。
在办活动将近三年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也有很多变化。在跟大家不断交流生死话题和经历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在被滋养着,不知不觉地把这个活动慢慢坚持下来了。
我们所制作的虚拟线上互动游戏《FuneralPlay》,邀请观众作为哀悼者参加一场已故亲友的模拟葬礼。通过与数字陵墓场景的互动,哀悼者可以解锁隐藏的线索,获取更多的数字纪念品。
在这座电子陵园中,家属可以为已故亲友挑选有身份认同感的数字葬礼场景;也可以选择删除死者的生前电子足迹,或将其作为电子遗产上传到在线纪念馆。
我们想做的这种多元陵墓,实际上是一间对逝者价值观的庇护所。有一些场景,比如阿宅的修行屋、饭圈女孩的派对、风水大师的后花园、东北大哥的午夜聚会、猫猫表情包博物馆、教授的自在麻将室等,在主流殡葬文化中或传统价值观上或许不被欣赏,但对热衷于这些文化的人来说,终于可以在死后和生命的限制之外,获取到自由和身份认同感。
另外,从长远来看,错峰祭扫、线上纪念也是一直倡导的方向。我们觉得,像区块链这样无法篡改、能够永久保存数据的技术,可以应用在殡葬这样的场景里,为死者的电子数据提供一个永久存在的场域,也给悼念死者的亲友提供一种情绪缓冲。
去年美国著名主持人乔·罗根和已故的乔布斯进行了一场24分钟的跨时空对话,国内有学者称之为“往生者社交”。今年ChatGPT的火爆,又让公众看到了技术的力量。至于“是否要让AI学习死者数据、让死者在赛博世界永生”,我觉得在技术上都可以实现,更重要的是我们作为人类和这些新兴技术的兼容性。换言之,法律法规允许我们实现的和我们真正想要表达的,是否在死后可以被允许。
比如一个不符合主流观念的场景——我想让我的朋友把我所有前男友的模型送到我的电子陵墓里,这可能非常大逆不道,但我这样自定义的空间会被允许存在吗?
科技只是一面镜子,我认为最关键的其实是科技伦理的问题。未来是否真正会有一个平台去帮助我们接收并实现我们的价值观?未来AI的价值仲裁是否能够贯彻到我们死后?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去年首个元宇宙墓地官网已经上线,我们在死亡咖啡馆里聊过这个话题。有些人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留存在数据里的或是被AI学习到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我”。
就我个人而言,也希望不留存数字遗产。这些物体上或者数据上的东西,我希望能够越快消失越好,留给大家的只有记忆就可以了,因为记忆才是最美好的。
不过,线上元宇宙的畅想也很有趣,它让大家的联结不再有空间或时间的局限,甚至不再有生死上的局限,人生的宽度和深度都变得越来越广阔了。以前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哪怕是某种意义上的“永生”,现在好像都已经可以成真了。
却想好了葬礼”
参与虚拟葬礼互动的观众远比参与婚礼的多,
我觉得死亡教育在我们国家还很缺失。虽然大家比较忌讳谈生死,但死亡是一个我们必经的流程。
去年我在上海的GalleryFunc展出了我的第一个展,叫做“情感自治区”。当时300多平米的空间被划分成了两个区域,左边是虚拟婚礼,右边是虚拟葬礼。有趣的是,参与葬礼互动的观众远比婚礼的多很多。
当下年轻人的生死观真的很不一样。他们会去参加死亡咖啡馆、会组团拍遗照,可能是因为这一代人比较流行丧文化,的确也是因为社会压力大,大家会用戏谑的方式去谈生死。
我所接触到的死亡教育,起点来自我的太婆。她一直强调在死后要立刻帮她穿上美美的寿鞋,不然尸体膨胀后就穿不上了,不能美美地离开了。这让我觉得死亡好像也不是一件特别悲伤的事情,可以像一个女生出席一场活动一样,想要自己决定穿什么。可能每一代人都想过自己离开的方式,只是我们当下能够得到的葬礼方式还是比较单一的。
就像在《FuneralPlay》的最后,我们征集了参与观众对于心中所想象的数字葬礼的描述,看到了很多对死亡亦凝重亦轻盈的思考。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则对立的意象:
“感觉我还没有活到能总结自己葬礼主题的那一刻。如果是现在突然地去世的话,我想以爱的信物为主题,跟每一个我爱的人,家人、朋友、前任,甚至只是萍水相逢的人,要一个我记得他们拥有或者我们共同拥有过的信物。”
“想要一个焚烧的葬礼,家属进来后就看到各种资产在被烧掉。”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生命的终点到底是怎样,当下不得而知,但我们应该尊重每一个人的生死观,希望大家都可以求仁得仁。
寻找自己和这个世界更多的留恋和关联。
我们在死亡咖啡馆探讨“你希望举办什么样的葬礼”这样话题的时候,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派别:
一边是觉得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去世了,我的葬礼其实是给生者看的,我的家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另外一边会觉得我希望有一个特别的葬礼,比较轻松的或者朋克的;还有人想去做一个大的派对,放着喜欢的音乐,要求朋友们一定不能穿得黑黑白白地过来,一定要穿最漂亮的衣服,大家来玩一场,开开心心地送别。
虽然在外界看来,年轻人提前拍遗照、提前举办葬礼,这些在传统意义上好像是不好的事,但其实我觉得,大家是通过这些方式,寻找自己跟这个世界更多的留恋和关联。
同样的,大家热衷死亡咖啡馆的活动,一方面是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很难去聊关于生死的话题,并且年轻人们对于自己的未来或现状还是有一定焦虑的。而另一方面,大家又在渴望站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望一生,寻找生命的意义,或者看一看别人为什么想来聊死亡,这群和我很像的人又是怎么生活的。
最近有社群计划在大城市给一千个年轻人拍摄遗照。参与者会很计较拍得美不美、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对于生命和自己的生活有很多要求和期待。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外界觉得年轻人似乎很卷很丧的时候,仍应该看到他们对美好还是有自己的追求和标准的。
在听过许多朋友们的分享后,我开始思考死亡或者生命教育能不能往前放一放——不去倡导一定要怎么样生活,而是尊重每一个人的想法,接纳他们的想法,允许他们把自己内心这些所谓阴暗的念头放心地说出来。
也许当人们能够把自己的痛苦放心地讲出来,觉得所谓悲伤和眼泪是被允许的,可能未来就会少一些悲剧。这也是我认为死亡咖啡馆存在的意义。
12:26 从金融行业辞职,她在武汉开“死亡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