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使在国内,人生教练也并非去年才出现的新鲜概念,中学与大专院校的“生涯指导”“择校指南”等,已经承担了相当程度人生教练的功能。并且,尽管各类机构不断强调自己与传统心理咨询的区别,但两者也存在着诸多交叉点。但之所以能够在去年得到关注,恐怕与特定的时代环境与社会背景不无关系:用网友的话说,人生教练实际是来治疗“精神内耗”的。而与之伴随着的,它不菲的价格也引起了不小争议——动辄一小时上千的咨询费用,让人直呼自己“不配精神内耗”。那么,人生教练到底管用吗,值不值得花如此大的价钱,让别人来“指导”自己的人生呢?
另一篇悉尼大学的高被引论文则研究了具有专业知识的人生教练(professional coach)与彼此督促的同龄伙伴,也就是“业余人生教练”(peer coach)之间的差别。经过对照研究,他们发现经过专业人生教练陪伴后,他们确实更能达到期许的目标,有着更大的进步,并且更加能了解与适应自己的生活环境。不过,在心理的幸福感提升方面,两个组别并没有明显差别。这也就是说,人生教练实际作为一种外部的理性力量介入自己的行动之中,使行为更能够得到预期反馈。但他无法介入到实际的心灵之中,促使心灵状态发生变化,抑或发展。可以说,人生教练目前被证实的,更多是可以督促人们行为更高效。
这里就不得不提及哲学中所谈的“行动悖论”,芬伯格在《技术体系:理性的社会生活》的第一章中,将此作为人类的本体缺陷。这种悖论来自与牛顿力学的对照。我们都知道,当物理层面人们进行一个行为并发出一个力后,会得到一个与之相反的作用力。这种因果反馈在日常生活中却失效了。在我们发出一个行动后,明明我们必将收获某种反馈,但这一反馈并不明显。于是我们会认为自己是自主的(autonomous),独立于所处的世界。尤其在当下,被称为“不确定的时代”中,人们更是抱有一种普遍的迷茫与焦虑情绪,与之前经济高速增长时期“努力必将有收获”的昂扬自信相比,“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个先会到来”,或许才是面对未来的主流所感。
不过,“监督员”还不足以形容人生教练工作内容的全部,毕竟,人们能够采取行动的前提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偏偏,许多人迷茫之处就在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人生教练在发挥自己监视作用的同时,还要兼具心理咨询的作用,就好像他们宣称的,能够运用专业知识,答疑解惑,让人们找到自己的答案。问题是,这种外部的理性力量真的比我们自己更了解自己吗?就好像有网友评论的,人生教练到底是帮我们解了惑,还是说,这只是我们花了高昂的费用,从而产生了“不愿意打水漂”的进步内驱力?换个角度而言,如果将自己完全的人生交付给一种外部的力量,我们似乎丧失了自己的能动性,所谓的“找到答案”,只是在某种戴着答疑面具下的被引导与被蒙骗。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给别人,又凭什么会认为别人更能了解自己?
私人经验并不为他人所知,这是一个强烈的诱惑。如果说心理咨询只是在观察病人过去的生活轨迹,通过交流与观察找到导致心理症结的要点,以此解开心里的“疙瘩”,这尚且符合人们的预期。但是,从言谈中提取一个人的性格特质、才能潜力与未来目标,并以之制定符合本人的计划,这就显得有些难以理解,也因此很容易和一些“洗脑术”“成功学”联系在一起。实际上,得知他人的私人经验并非不可能——根据维特根斯坦的说法,我们虽然无法知道一个人以怎样的方式感觉到痛(这是私人经验),但我们确实能知道别人“感到痛”(这是公共经验)。针对此设计了一个名为“箱子里的甲虫”的思想实验:
当然,目前为止我们讨论的只是“经验”,而不是“规划”。了解他人的过往,以及从中形成的人格特质虽然可能,那么代替别人筹划未来,是否有合理性呢?答案也是有的,它来自于黑格尔。在黑格尔的实践哲学体系中,主体产生的一系列能动的行为,必须不仅包含主体“故意”为之,而且还要包含主体的“意图”,也就是对这一行为后果与意义的理解。然而,这一过程并非发生在行动之前,而是发生在行动之后。行动的意义永远是事后的追溯与指认,而不是对意义先前的筹划。比如我们常问的李约瑟难题,为什么西方诞生了科技革命而中国没有?这一问题的陷阱就在于,实际是“西方先发生的科技革命而中国没发生”这件事发生后,我们才对这一事件的意义进行追问,而不是说,某种先天的历史进程决定了西方就会发生科技革命。
回溯性成为一件事意义的逻辑顺序。而这就必然导致一种行为的结果和意义具有了公共性。毕竟,当我们将目光投向过去,也就实际将一件事放置在了社会关系之中,我们的所有行为一定包含着公共框架下的要求。因此,一个人一系列的行为模式与做事方式,能够被别人总结,并且以此为依据做出展望,也就在情理之中。在这个意义上,“规划”实际就是总结。之所以别人能够帮你引导未来,是因为他们拥有更多的专业知识,和强大的总结能力。
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如果我们认为一个人是能动的、自由的,似乎就建立在我们对过往公共经验的熟悉程度上。能够在社会秩序的因果链中越如鱼得水,也就代表一个人越“随心所欲不逾矩”。而这也是人生教练发挥作用的机制,他们实际成为了社会公共经验的化身。但齐泽克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自由并不发生在对经验理解的层面,而在于选择层面。在《视差之见》中,他如此描述:
这也就是说,人的能动性并非体现在多么精确地总结过往的行为模式,而是体现在能够自由选择如何链接自己的行为与公共经验的方式上。那么,人生教练在这里就体现了自己的局限。作为公共经验的化身,代替你行使了自由选择的权利,将人生引入最符合社会规则与秩序的一条道路上,以此换得迷茫的消除与焦虑的缓解。但这也恰恰表明了,人生所蕴含的由自己决定的其他可能性,也便消除了。这也是人生教练区别于心理咨询的地方——他不仅指明了过往,还代替你选择了未来。
由此来看,人生教练在中国的出现,实际是时代背景下的心理与行动症候。一方面,我们身处极不确定的时代,面临自由主体的焦虑,不知道将自己的未来通向何方,于是需要一个替我们做选择的代理人;另一方面,即使我们希望达到理想中的未来,但行动力上的不足,则又需要我们聘请一名监督员,为我们提供定心丸。到底要不要选择人生教练?好处当然是,在一个复杂的境遇中,他会给予你不可思议的心安;而代价则是,他让你失去了自由选择未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