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针对女性的网络暴力的成因,我们需要从理解女性的本质着手。女性主义哲学学者玛侬·加西亚(Manon Garcia)在《她之所以为她》一书中通过分析波伏瓦的《第二性》指出,“女性是处于某种独特处境的个体。”所谓“处境”,指的是女性面临的一种决定其社会命运的社会和经济结构,它先于她们而存在,并用种种不成文的规范制约她们的生活。女性的社会命运是“顺从”,她们根据这些规范来为人处世,并基于这些规范接受他人的评判。加西亚指出,当女性“不顺从”时,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比尔德认为,女性在网络上受到的威胁和侮辱,源自一种古老的性别意识形态,即女性不应踏足传统上由男性把持的领域。“遭至攻击的并不是你所说的话,而是你在说话这个事实本身,”攻击目标的相当大一部分旨在让女性噤声。我们或许也不应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比尔德所说的“说话”,从更宽泛的意义上来讲,它也是指女性在某一领域的出现或表现出的存在感。
以《保你平安》为例,片中的网络谣言受害者韩露生前因给抚养她长大成人的孤儿院捐款138万元而得到媒体的正面报道,谣言出现在了这则报道的网络评论区内。黄谣之所以能产生和流传,是因为这则新闻给观者带来了某种违和感和不适应感,造谣者利用了人们心中的那颗怀疑的种子——一个年轻女子如此大手笔地投入慈善活动似乎“僭越”了她的性别身份,她哪来的那么多钱?
比尔德指出,这套观念的核心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至今依然在影响我们看待公共场域中女性声音的方式。当女性公开声明立场、为自己而战或高声疾呼的时候,她们常常被认为是深具冒犯性的,“她们‘咄咄逼人’,‘喋喋不休’,‘哭哭啼啼’。”在梳理西方古典时代的文献后比尔德发现,女性只有在两种例外情况下才能免于因在公共场合发言而遭到鄙夷的下场:一是当女性作为受害者和殉难者出现的时候,但虽然此时她们被允许发声,死亡的命运通常也紧随其后;二是当女人为了维护她们的家园、孩子、丈夫或其他女人的利益的时候,她们可以在极端情境下公开捍卫某种集体利益。
《新周刊》的一篇评论文章认为,《保你平安》是中国喜剧片中难得的“清流”,片中没有一处与女性身体有关的黄色笑话,展现了尊重女性的诚意。值得注意的是,片中的大多数笑点都与性有关,只不过这些笑点都安在了男性角色身上:魏平安找到的第一个黄谣来源是宠物店的Tony(尹正饰),“我不和女的那个”的台词向观众似是而非地暗示了他的性取向,也为后面一幕的笑点埋下伏笔——Tony以让魏平安帮个忙为条件给他提供追查谣言的线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平安一眼,魏平安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的外套;在为韩露辟谣的过程中,魏平安自己也陷入了越来越离谱的黄谣里,他过去的事迹先是被谣传为“睡了兄弟媳妇,还打了兄弟”,然后在不同的人口中演变出不同版本;魏平安替韩露鸣不平的行为则被解读为“你才是她客户吧”,妹妹魏如意(李雪琴 饰)还误会他得了性病,将他强行塞进面包车拉去医院做检查。
性能够成为男性的笑点,同时却是女性的噩梦,这个现象背后是性的双重标准。《荡妇羞辱、娼妓恐惧和未完成的性革命》(Slut-Shaming, Whorephobia, and the Unfinished Sexual Revolution)作者Meredith Ralston指出,男性的性是未经污名化的,它不会对男性的身份认同造成冲击,一个有很多性经验的男性或许会被嘲为“渣男”,但它也会激起旁人对其男子气概的某种钦佩;但对女性而言,与性相连会让自己变得可疑,“我们生活在一种高度性化的文化中,但人们对女性的性还是有如此多的焦虑。”对此,魏如意在片中一语道破其中关键:
关于性的禁忌一直都是令女性顺从的重要手段。加西亚指出,个体间关系中,双方本应既是主体(自为的存在)又是客体(为他的存在),但性别不平等的社会结构让男性得以通过将女性定为永恒客体的方式而将自己定义为永恒主体,更具体而言,“是男性的凝视将女性禁锢在一种她们无法逃脱的他性中。”加西亚援引《第二性》进一步指出,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凝视对象而感到震惊是青春期女孩的广泛经历。一旦明白自己的身体被男性凝视欲望化,女性将在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这样一种处境里:她需要以“把自己变成被动的情欲对象”的方式表现顺从,她的性欲是一种被客体化(被动的而非主动的,被占有的而非进攻性的)的欲望;而一旦她试图在性方面表现出主体性,她就会因违反理想女性气质规范而受到惩罚。
韩剧《黑暗荣耀》对女性角色的刻画,很大程度上就反映了怎样的道德判断附着在女性的性上。剧中的三个恶女都被描绘为性放荡的女人,她们出轨、滥交、将美色作为攀爬社会阶梯的砝码,给观众留下淫荡是女性重罪的强烈观感。相反,女主角是一个充满了如修女般禁欲气息的角色,她即使也把自己的美貌作为武器,但在戏剧叙事中我们却认为这是情有可原的——鉴于她绝非真的沉溺于性中——而在她的复仇之路上被她的美色所诱惑的男性则是自作自受。
如上野千鹤子所言,性的双重标准建立了“圣女”与“荡妇”、“妻子·母亲”与“娼妓”、“结婚对象”与“玩弄对象”、“外行女人(性行业以外的女人)”与“内行女人”等二分法。Ralston指出,将女性群体分为好女孩和坏女孩,实质上是给羞辱后者打开了方便之门,施暴者深知,羞辱“坏女孩”是得到社会允许的,不会被惩罚。在Ralston看来,“娼妓恐惧”(whorephobia)是荡妇羞辱(slut-shaming)最极端的形式,给被标记为娼妓的女性带来严重的后果,“这让那些原本友善的好人得以恶劣地对待他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根据女性的性行为或被注意到的性行为而羞辱她们。”
所以我们看到,《保你平安》实际上规避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韩露真的是性工作者怎么办?电影对这个问题的回应是点到为止。在被领导告知韩露的坟需要被挪走时,魏平安的第一反应是反对,“坐台小姐怎么了?埋这里还不能有道德瑕疵?”但这一主张随着剧情发展迅速失焦为“说人家不好是不是得有证据”,当冯总坚持挪坟时,魏平安在立场上妥协了,“如果韩露真的是坐台的,任由你们处置。”于是,辟谣的正当性被当事人的清白拉满,观众也免于陷入道德争议的不适,可真正重要的社会议题——在性的双重标准下,女性极其容易成为黄谣受害者——则在“救风尘”的喜剧戏码中被一笔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