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寻找自我存在的真实感，请打开镜子。镜子至少可以找到物质自我（肖像）的存在，还能窥见精神自我的蛛丝马迹。

正视镜子，自我肖像就明亮地呈现于眼前。这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仿佛不能抹去的记忆。陌生是因为不常见，熟悉是因为这确实是自我。上面的部件各得其所，布局匀称。

不过，鼻子显得突兀，不善表情，占据中央却并非最重要；两扇耳朵略显张扬，却让光光的头颅两边有了陪衬。这副尊容就是自我？

努努嘴，嘴唇嘲弄地动了动；眨眨眼，眼睛俏皮地闪了闪：这实在就是真实的自我！但自我不喜欢它，嘴眼鼻子并不可人，陌生感总不消失，仿佛存着戒备。也许自我没来由地嫌恶它，想躲开，逃避，却又总是偷窥它，宛若单恋的情人，充满焦灼兴奋的表白的渴望，但一见之下慌不择路地跑了。无论怎样，到底是真实的存在，这尊容就是自我的外部标志，人们就凭此来辨认。

可是，自我并不愿照镜子，对此怀着莫可名状的羞怯，与面对批评有些相似。自我总是独处时照镜子。对在公众场合照镜子化妆的女人，觉得匪夷所思，大概有自恋狂吧？

自我何以羞怯，难以理解。也许源于陌生吧？对陌生的事物，本能地怀着恐惧，有避开的不自觉的愿望。自我往往活了十多年，对自我肖像还很陌生，对自我精神更是完全不了解，所以才丢失得彻底，感觉生命是梦。

羞怯的原因还在于，对自我肖像有种莫名其妙的怀疑——怀疑丑陋。躲藏丑陋的长相，是本能的愿望。但丑陋犹如漂亮一样，是极个别的，自我肯定不丑陋。但除漂亮女孩，都不同程度地不信任自己的肖像，有根深蒂固的肖像自卑。

不过，观察和认识自我肖像是寻找自我的开始，是对陌生的挑战。

不少女孩子，一旦拥有自信，突然发现自己很美丽。当然虚荣也有这功能，虚荣者总是夸大自己的漂亮，但不一定有自信。往往越是夸大自我漂亮，骨子里越是自卑。

收藏自我肖像的羞涩也许与文化不无关系。我们的文化总是抹杀个性，鼓吹牺牲小我成全他人。既然渺小如微尘，也就失去展示自我尊严和价值的愿望。

把孩子抛进题海长期关闭心灵的应试教育，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其实，偌大世界，拥有这副尊容的人只有一个——自我，怎么不骄傲又坦然地展示给世界呢？不论是漂亮还是丑陋，敢于展示于众人眼前，就是生命尊严自觉的气概。

先看漂亮者照镜子。还有什么比漂亮的肖像更真实的自我呢？怀着羞怯对漂亮肖像的发现是自我认识史上重大的发现，仿佛空虚的生命有了寄托，自我是谁？不就是这个漂亮的人吗？发现漂亮的喜悦有如突然中奖，是上帝垂爱呀！

很快，环境对自我的漂亮也作出鲜明反应，就给自我的喜悦加上可信的砝码。然而上帝的智慧在于，当喜悦来临时，自我会得意忘形，错误地把漂亮当作自我的标志，虚荣的毒瘤潜滋暗长。

凡是自觉到自我漂亮的孩子，就不能不爱自己的肖像，不能不把漂亮的价值夸大，不能不产生虚荣心。即使是很自知的冷静的人，也少有对自我漂亮毫不介意的。在不知不觉间，对镜子怀着的羞怯被热爱取代，照镜子实在是一种诱惑，观赏自我肖像实在是愉快之事。

照镜子成为漂亮女孩子和男孩子的习惯，没有人发现这有什么不对头。随之而来，刻意修饰肖像，谈论自我肖像，也就是很正常的事。

随之而来，把肖像误认为是自我价值的标志，不断追求漂亮，放弃人生追求，也就是必然的事。于是打扮是活着的内涵，体验漂亮的喜悦是人生的幸福。这就有了在公众场合照镜子的行为。

殊不知，自我把肖像当作唯一价值来追求时，环境也就失去对自我的尊重。即使在恋爱里，双方都非常在意肖像的修饰，也很忌讳把肖像的美当作自我唯一的价值来追求。

在对肖像的自恋情结里，自我一步步悄然丢失，铸成可悲命运，实在是漂亮者难以抗拒的人生定律。

有几个漂亮者能逃脱漂亮的宿命呢？有几个漂亮者能恰当地利用漂亮发展自我？说起来真令人难以置信，智慧生命居然陷落于肖像。漂亮不过是上帝对自我的考验或者是作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