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贵州遵义的苟亚东,讲到他受爷爷的影响,喜欢读史书、人物传记和天文地理,但到大学后,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读书,他期待阅读能够提升自己的思维能力,但他感觉文学像一门艺术,遥不可及,难以入门。他没有像别的学生那样,强调自己喜欢文学名著,而是坦然宣称,“我喜欢读恐怖小说,《鬼吹灯》《盗墓笔记》,还有仙侠类的《诛仙》”。亚东的话,像接通了一个共同的秘密,教室里立即活跃起来,孩子们的脸上,绽放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罗益鹏立即接上了话题,仿佛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他来自广东梅州,父母都是农民,关于读书,他从小听到的告诫,依然是几十年前的声音,“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才能离开农村,走向城市,才能摆脱贫穷的命运”。他坦诚并不真心喜欢读书,但从小承载了家族的希望,他没有其他选择。紧张的学习中,他排解压力的唯一方式,就是读网络小说,从初一开始,已经持续了七八年。
“我内心很压抑,不得不去寻找一些东西麻痹自己 ,网络小说是一个很好的东西,它是架空文,热血文,会让人的精神得到很好的寄托和麻痹!”他毫不否认,哪怕在高考前,面对巨大的复习压力,依然会去看网络小说,“读小说的一刹那,烦恼被抛在了一边,觉得什么都不用想,人好像被彻底放空!”但他也承认,网络小说只是一种快餐文学,并不能让自己获得精神升华,沉溺其中时,会有一种矛盾心理,“感觉自己在浪费时间,罪恶感很重,但又欲罢不能,管不住自己”。
面对被益鹏点燃的课堂,早亮跃跃欲试,但显然没有抢到表达的机会。他出生广东台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高中阶段,听到最多的言论,来自父母、老师的反反复复的唠叨,“要好好学习,要为考大学奋斗”,至于考上大学以后的出路,村庄的父母,依然停留在八十年代的记忆和想象中。他事后告诉我,到高中后还是看网络小说,这是从初中开始就养成的习惯。
“我瞒着我妈把钱存起来,买了一个阅读器,骗她说用来学习英语,然后偷偷摸摸拿来看小说。”早亮的电子阅览器,在谎言中寄托了一个母亲对孩子学英语的期待,但最后被班主任发现,上缴放进了上锁的抽屉。他沉迷过的网络小说,有萧鼎的《诛仙》、江南的《龙族》、唐家三少的《天堂的路》、天蚕土豆《斗破苍穹》等。
作为一个以文学批评为专业依托的教师,我对早亮提到的网络作品一片陌生,它们搅起网络江湖的万丈狂澜,却在大学的课堂上,悄无声息。它们让年轻的生命沉醉其中,我却对此视而不见、找不到话语进入,它们构建了一个个玄幻、穿越的世界,却能用最短的距离,唤起年轻人的共鸣,并将是否阅读,作为衡量自己阵营的暗号、密语。这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秘密和景观,以网络的名义接纳了年轻人的情绪,而我作为现实中的班主任,却惨遭他们的隔离?
我在课堂现场统计才知道,对男孩子而言,中学阶段除了看网络小说,打游戏同样是他们重要的生存方式。父母担心他们沉迷于虚拟的世界,担心他们用虚拟世界的游戏规则,指导、影响自己的现实人生,而事实上,对他们而言,打游戏,不过他们进入虚拟世界放松现实压力的方式。以早亮为例,在封闭式的高中,他们一周会放半天假,特别的节日,才放一天,常年处于高压之下,他必须找到自己的排解方式。早亮喜欢踢足球,但高中校园,没有场地,也没有时间和同伴,唯有网络,才能让他在碎片化的时间中,最大限度的实现自我放松。
他从高中开始接触电脑,每周日十一点下课后,和朋友吃个饭,就进入网吧玩游戏。家里每周给的零花钱是二十元,他每周回去一次,除去路费十元,能自由支配的零花钱只剩十元,够他在网吧玩三个小时。他初中玩的游戏是《地下城与勇士》《穿越火线》(又称《CF》),高中阶段玩的游戏则是《英雄联盟》《LOL》,这是属于他们一代人的共同记忆。
从应试教育的通道穿越,他们来到大学课堂,在高中老师对大学想象的善意谎言崩塌、卸除了高考的集中目标后,他们如一卷失去弹性的弹簧,松弛的状态让他们陷入更深的迷茫。他们成就感、满足感、目标感和生命能量的释放,依然无法在现实功利目标之外,找到更多的通道。我隐隐约约感受到这些,但始终找不到一个理解的切口,直到苟亚东第一次在课堂宣称他喜欢网络小说,才开启了我洞察另一个群体的契机,才真正理解,他们的化名,不过网络时代一次隐秘的自我命名。
课堂上,益鹏、早亮向我描述了《斗破苍穹》的中心思想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部“废柴逆袭”的网络小说,不过向我揭示了农村孩子在现实中,通过网络寻求慰藉的真实逻辑。他们将网络文学视为“热血文”,就如另一个时代的读者,阅读《青春之歌》的时候,曾经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而我,面对自己不懂的网络世界,曾经作为二姐的同谋,将去网吧捉拿两个九零后的外甥,当作家长理所当然的责任。
我忽然意识到,当无法回避的信息时代降临,我们这一代凭借时间的错位,早已在现实中筑稳了各种堤坝,而这些孩子,却只能任由信息时代的冲刷,在不被理解的委屈中,承受各种未知的风险。智能时代貌似给他们带来了诸多便捷,但他们却居于这一庞大、无形的网络中,最为被动的一个环节。他们貌似获得了更多的个人自由,但个人生活,却借助网络的方便,被制作成一罐密不透风的沙丁鱼。无处不在的微信、数不清的群、早自习点名、课堂刷脸、网络霸权,不过以科技、消费的名义,将他们的生命切割成更多的碎片。而我所看到的重点大学的孩子,却仍旧以最古老的方式,端坐在图书馆阅读泛黄的纸质书籍。
青春的本质从未改变,当“丧” “无感” “低欲望”成为亮眼的标签,贴在这面目模糊的一代身上,我在课堂听到的偶然表达,正徐徐向我开启另一扇门,但更多的未知,我依然无法抵达,作为班主任,我一次次在课堂上面对深深的茫然。我想起陈雪在2017年毕业之前,和我说过的话,“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是这样的,真实面目不会从外表看出来,我们都有自己的保护壳,所有的事情,全部都自己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