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之所以为书圣,是因为他建树的不只是一种风格,一种境界,而是一个书法艺术的体系。在这个博大的体系内,有严肃,也有飘逸;有对立,也有和谐;有情感,也有理智;有法则,也有自由。于是,自古至今,各种各样的书家:古典的、现代的;唯美的、伦理的;现实的、浪漫的;阳刚的、阴柔的……都能把它当作伟大的典范,从中汲取他们各自需要的营养。
作为“书圣”,王羲之在书法界有着超群脱俗的地位,顶礼膜拜者比比皆是。但是,我们将眼光放平了观之,就会发现,在生活中,王羲之也是一个凡人,也有着七情六欲。不要认为圣人就超凡脱俗,一旦圣人的思想被广泛接受,凡人也都成为圣人,圣人也就回到凡人中了。或者,圣人在某个方面为常人所不可企及,但在其它方面却泯然众人。其实,圣人即凡人,凡人即圣人,圣人自凡人中来,又回到凡人中去。
就王羲之而论,他虽贵为“书圣”,却又是典型的“官二代”,为人处世往往不脱“官二代”的纨绔窠臼。王羲之出生于晋代屈指可数的豪门大族——琅琊王氏。他的父亲王旷做过淮南太守,曾首倡晋室渡江,在江左建立东晋王朝。王羲之的一位伯父王导,是名闻于世的大名士,做过东晋的丞相。另一位伯父王敦是东晋声名显赫的镇东大将军。唐代刘禹锡金陵怀古所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的王家就是指王羲之的家族。
“东床坦腹”是后人津津乐道,表现王羲之洒脱率性的轶闻。晋代士族大姓非常重视门第,在婚姻上讲求门当户对。当时的一位大士族郗鉴想与王氏家族联姻,在王氏子弟中为自己的女儿挑选佳婿,就派门生到王导那去。王导让来人到东厢王氏子弟处所随意挑选。门生来到东厢逐一仔细观察了王氏兄弟后,回去向郗鉴汇报说:“王氏的诸子弟都不错,他们听说郗家派人来选女婿,一个个都衣着整齐、神态矜持。只有一个在东床上袒胸露腹地吃东西,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郗鉴听了,说:“这正是我要找的佳婿。”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在东床上袒腹而食的正是王羲之,就把女儿嫁给了他。
王述出生太原王氏大族,年少丧父,承袭父爵蓝田侯,又称王蓝田。王羲之和王述门第相当,年龄相仿。王羲之以轻狂、骨鲠著称,是文人雅士;王述以真率、急躁闻世,是个清官循吏,两人的性情就跟水与火一样不相融,他们各以各的才能并重于世,如果相敬相重,也是一段佳话。但是,偏偏王羲之瞧不起这个王述。《晋书·王羲之传》载:“时骠骑将军王述少有名誉,与羲之齐名,而羲之甚轻之,由是情好不协”。
王羲之“年十三,尝谒周顗,顗察而异之。时重牛心炙,坐客未啖,顗先割啖羲之,于是始知名。”王羲之十三岁受到吏部尚书周顗的赏识,牛心炙是古代用以待贵客的重要食品,周顗借此力推王羲之,于是开始知名于世。而王述则是因丞相王导看他是东海内史王承的儿子,又是孝子,方起用他为属吏。
王述性子急躁,《世说新语·忿狷》载: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王述之父)有此性,犹当无一毫可论,况蓝田耶”。“闻而大笑”,王羲之的开心、轻蔑、得意全包含在这简单的四个字中了。
如果仅仅是这些小事,如鸡毛蒜皮,本不值一提,但是,偏偏王羲之“素轻蓝田,蓝田晚节论誉转重,右军尤不平。”素来被轻视的对象官位和名声都超过了自己,王羲之心里的气怎能平顺呢?有一次,羞辱王述的机会来了。《晋书·王羲之传》载:“述先为会稽,以母丧居郡境,羲之代述,止一吊,遂不重诣。述每闻角声,谓羲之当候己,辄洒扫而待之。如此者累年,而羲之竟不顾。述深以为恨”。这是说,王述先任职会稽,因母亲去世料理丧事,暂时停职,由王羲之接任。按常理,作为地方长官王羲之应该去吊唁、致祭,先后三次。但是,王羲之只去了一次,便不再上门。而王述每听到门口喇叭响,便以为是王羲之来了,洒扫庭除,准备接待,却每每落空。王述因此而怀恨在心。《世说新语·仇隙》则有更具体的细节:“屡言出吊,连日不果。后诣门自通,主人既哭,不前而去,以凌辱之。”不用仆役通报,孝子们已经哭了起来,王羲之却不上前行礼,转身就走。绝对有违礼仪,面对这样的羞辱王述“深以为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三年后,王述做了扬州刺史,王羲之还在会稽任上,而会稽辖属于扬州,王述成了顶头上司,这是王羲之做梦也没想到、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王羲之想,王述一定会报复自己,怎么办?这时候的王羲之既不想辞官,也不想申请调动。因为王羲之素来不喜欢呆在京师,却喜爱会稽的山水,那篇光耀千古的《兰亭集序》就是作于会稽,他甚至有终老于此的想法。苦思之余,王羲之想出了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对策:上书朝廷请求将会稽划属越州治下。可惜的是这事让他派去活动的人给办砸了,使王羲之“大为时贤所笑”。
王述对王羲之怀恨在心,自然要报仇雪恨。而现在王羲之已经成为自己的属下,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怎能放过这个机会呢?于是,王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据《晋书·王羲之传》载:王述“周行郡境,而不历羲之。临发,一别而去。”刺史大人视察下辖各郡县,唯王羲之所任的会稽郡不去,借此来羞辱王羲之。如此还不算完,《世说新语》记载:“蓝田(王述)密令从事数其郡诸不法,以先有隙,令自为其宜。右军遂称疾去郡,以愤慨致终。”王述派人侦查到了王羲之在会稽郡种种不法行为,掌握了真凭实据,然后叫他自己看着怎么办?应该说,王述还是给了王羲之面子,给了下台的梯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王羲之被迫辞职,据《晋书·王羲之传》说:“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日子过的很潇洒。其实,王羲之过得不会那么好,心胸狭隘的人,难以过上神仙日子。倒是《世说新语》里讲的“以愤慨致终”更接近实际。虽然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的好:“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但实际上王羲之并没有做到他所说的,甚至没等到“老之将至”,终年59岁,未满花甲。一代伟大的书法家,竟以狭隘心气而英年早逝,太可惜了。